伥鬼(42)
南离睡了过去,逄风的手指却轻柔地扒开白狼厚实的皮毛,寻找着什么。
他清楚地知晓自己给南离留下的每处伤都在何处,往常逄风用剑柄打他,因此从未留下什么伤疤。可沉疴却不是那么容易好的,它们沉淀下来,化成了心魔。
逄风手臂上曾经也布满狼留给他的疤痕,可它们随着肉身的逝去,被一并抹除了。只有魂魄依然记着这一切。
指尖划过狼的左腿,如果仔细看,便会发觉那里的毛发有些稀疏。半大的狼外出狩猎,左腿被野猪的尖牙豁了个血口,最后不得不一瘸一拐回来。
有很多事,狼以为他不知道,其实逄风都知道。
胸口、侧腹……
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有他熟知的,也有他不知的。逄风挠了挠狼下巴软软的短毛,狼舒服地发出呼噜声。
逄风又捏了捏狼前爪有些粗糙的肉垫,狼似乎有些痒,将爪子从他手中抽了出来,紧接着又是“砰”一声响。
他又变回了人的模样,只是耳朵和尾巴仍收不回去。青鸿先前曾嘱咐过他,南离的形态可能会不太稳定,因此逄风并不惊奇。南离用脸蹭了蹭他,又歪头睡去。
他一边用手指玩弄着南离的耳朵,一边思考着,南离在他死去的时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此的模样。
南离却又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碧绿的瞳眸。
先前他也有几次这样的举动,可即便是睁开了眼,意识却没有丝毫恢复的迹象。那双碧眼清澈得要命,完完全全是依赖主人的小狗眼神。
这次的南离也没有好转的迹象,他歪着脑袋看了逄风几秒钟,又将他抱回怀里继续睡了。
第52章 相似
梦见了久远的事情。
本来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忆起的、屈辱的事情。但是很不愿意承认,一旦想起便会恼羞成怒的是——
他的内心深处,其实对那座倾塌于火焰中的宫殿,有着归属感。除了那里,他似乎哪也去不了。无数个日夜栖身其间,不得不与平生最恨之人共枕而眠。他的魂魄被幽禁在那座监牢中,永远不得逃脱。
“不是的,”南离在心底一遍遍对自己说,“我有林逢,我还有他——”
他拼尽全力睁开眼,眼前却依然是令人厌烦而一成不变的宫殿里。南离像是条脱水的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银发被汗水浸湿,黏在颈后。
“南离,醒了?你应该知道你睡过头了。”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随意而懒散的声调,却让狼如坠冰窟。
是那个怪物——那个什么也不畏惧的,什么也不在意的——杀了它的兄弟与母亲的——
他的仇人,他的死敌。
长夜太子依然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打扮:一身银白蟒袍,头戴九旒冕,他负手而立:“怎么?今日你又要袭击孤?”
“随便你,孤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能做到,无论是撕碎还是吞吃孤,孤都无所谓——”
太子勾起一抹嘲讽般的笑意:“只是你得能做到。”
他的确狂傲,却有与之相称的惊才绝艳。
逄风随意扫了一眼,却也不意外:“化成人形了?不错,看来那些妖兽把你教得很好。”
无力感。
深重的无力感。
南离唯独对他有这种感觉,无论修为多强,哪怕已经成为万人艳羡的九阙长老、大妖丹景君。在这个人面前,他永远只是那条满怀仇恨、独自舔舐伤口的幼狼。
就像被指头粗细的铁链栓住的象,终其一生无法挣脱。
南离喉头滚动着,艰难道:“你——没死——”
太子走到南离面前,俯视着瘫坐在地上的狼,对他伸出一只手,手臂上伤痕累累,几乎没有一块好地方。
他分明含着笑意,眼底却没有半点感情,带着薄茧的指腹蹭过他的脸:“你都活着……孤又怎么能死?”
他似乎心情不错,语气也带些愉悦:“既然休息好了,便起来罢……孤还有许多事务,需要你去完成。”
不。
不是这样的。
他早已摆脱了这样的生活,早已不是他的妖宠。他才遇到喜欢的人,怎么能?
明明已经不必去杀死那些无辜的凡人才对!明明——
南明焰灼烧尸体,白花花的油脂在火焰炸裂产生的焦糊气味,似乎依然萦绕在狼的鼻尖。
他却瘫倒在冰冷的地砖上,动弹不得。
可须臾间,想到青鸿曾说过的,在他因心魔发作而蜷缩成一团时,师兄告诉他的话。
“南离,你可能有着不堪的过往,师兄也无意触你伤疤。只是满目疮痍的过去并不能决定你是何人,真正决定它的,是此时此刻你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
南离沙哑着嗓子道:“我不会——再受你的摆布了。”
太子的语调一下子冷了下来:“这么说,你是在挑衅孤么?”
一时的气氛凝滞后,那人却突然笑了:“你果然长大了啊。果然放走你是个正确的决定。”
太子的神情有些罕见的落寞,他的目光遥视窗外。与此同时,一片落叶在树上被风吹落,晃晃悠悠地越过窗棂,坠到他的掌心中。
细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揉碎它,碎叶窸窸窣窣从指缝落下,他话中带些厌烦道:“行了,你已经没必要在这和一个死人交谈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虽然你很好用,我也不会再使唤你了,去九阙继续玩你的过家家罢。”
“走了,逆魄。”
他唤一声,那把幽蓝的长剑便摇摇晃晃地飞过来,围着他打转。那把可恨的剑靠近南离时,甚至挑衅似的用剑柄戳了他一下,又得意洋洋地闪了闪幽蓝的光。逄风提起剑,转过身去,抬脚走出了太子宫。
他要去哪?为什么带那把破剑,也不带上自己?
莫名的嫉妒与烦躁涌上内心,南离奋力挣扎,眼前的景象却越来越模糊。他被囚于梦中的躯体也开始消散,他如溺水般四处乱抓,企图抓到某根救命稻草,慌忙间握住了什么东西。
南离大口大口喘着气,还未从梦魇中平定下来,却发现自己正死死攥着林逢的手腕。那细白的手腕甚至被攥得有些发红。
他长吐出一口气,这才放开那人的手腕,映入眼帘的是林逢关切的眼神。
第53章 卑劣
原本凛然刺骨的风渐渐变得温软起来,南离的身体开始随之一天天好转。
他一段时间没法下榻,还时常控制不住自己变成狼身。所幸逄风在他身边,毫不厌烦地照顾着他。
南离喜欢吃肉,逄风便取了新鲜的牛肉,片成薄片,又洒了粗盐炙好,炙得很嫩,肉片带些浅淡的粉红,只撒了盐巴和胡椒,反而凸显出肉的鲜味来。
逄风有时候也会带些鱼肉,同样简单炙烤过,海鱼本身带些盐味,不必放什么佐料。南离平日不怎么吃鱼,主要是因为刺多。
逄风却给他仔仔细细地除了刺,他那的好剑法用在做菜上也非同小可,如庖丁解牛,眨眼的功夫就能从鱼骨片下薄薄的肉,却不带一根刺。
他似乎知晓南离喜欢吃什么:不需要剔骨的大块的新鲜的肉,不需要过多佐料,最好带着血丝。起初南离有些纳闷,后面又想起在淮安里相处了十几年,早已知根知底,便又不再感到奇怪。
南离握着筷子狼吞虎咽,他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逄风有时候也会陪南离吃饭,只不过他碗里永远是清粥小菜。
清炒芦笋、白灼菜心,顶多加一只白煮蛋。主食也只是糙米粥。九阙并未到吃不起白米的地步,他问逄风,他也只是说自己喜欢。
南离发觉,他对这人的过去一概不知。
他也渐渐地、渐渐地对这个人升起些探知的欲望。南离想,或许他不答应自己,与曾经的经历有关?
于是某日,他便忍不住问道:“林逢,你尚未至九阙之时,是怎样的?”
逄风正在从一只白瓷小壶倒龙须茶,白瓷小杯衬得金黄的茶汤无比透亮。南离不喜欢茶苦涩的味道,他便煮了清甜的龙须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