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154)
太多了,他还有一部分没炼化。
南离了然:“抱着你睡?”
他去吻逄风的唇,舌尖抵着微肿的唇瓣:“都咬肿了,有这么舒服?”
逄风被他吻得呼吸急促:“……渴。”
南离放开他,为他酌了杯茶,递到他唇畔。逄风喉结滚动,咽了几口茶。
茶水微苦,末了却又回甘,是他极为熟悉的味道。林家贩茶为业,这茶水与二百年前的贡茶如出一辙。这杯茶下肚,他才有种实感:他终于回家了。
南离揽着逄风的腰,将他拖入怀中,顺便将尾巴盖在他身上。船颠簸着,逄风闭着眼睛,回到了幼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他久违地梦见了母亲,不是郁郁寡欢的林皇后,是林泠。她穿着束袖的男子衣袍,英姿飒爽,将长发高高挽起,对他轻轻哼着歌。
摇篮挂在船舱里,随着水浪晃啊晃。
他闭着眼,又往南离怀中缩了缩,耳畔是狼均匀的呼吸声,逄风在心中轻轻哼唱起睢河两岸流传的摇篮曲。
船儿摇,船儿摇。
今夜的睢河无波浪。
夜晚长,夜晚长。
……
睡吧,我的小狗。
逄风在梦中轻轻地哼了一会,天就亮了。
南离比他早醒一会,他端了早点来。往常逄风是要比他先醒一会的,可昨天实在折腾得太累。逄风屈了屈手指,丰沛的力量在指尖流淌,他发觉灵力又精进了不少。
南离往嘴里塞热气腾腾的肉汁包:“我听小二说,今日就能到都城。”
肉汁包汁水丰富,松软的面皮浸透了鲜香的肉汁,里面满满全是精肉馅。南离咬了一口:“长夜的大肉包果然比东荒的好吃,你快尝尝。”
逄风曾经在宫中尽吃寡淡无味的冰冷饭食,尽管肉汁包声名在外,却从未品尝。他舀着甜丝丝的粥,嚼着包子,好像将长夜扑面而来的烟火气一口口嚼碎了,咽下肚去。
那些人间烟火曾经离他如此近,却沾不到他的指尖分毫。而如今他坐在摇摇晃晃的船上,与南离一同分食一个包子,红尘气却扑面而来,沾他衣襟。
他去到甲板上,驻足观看,两岸渐渐化作连绵起伏的青绿。早春,刀鱼正是肥美的时节,两岸的渔民忙着下篓撒网。鱼鹰栖在艄头,蟹壳青的背羽泛着金属似的光泽。
刀鱼出水即死,这些刀鱼捕上岸后,会马上送到长夜最好的酒楼中去。过了清明,鱼刺硬了,鱼肉也寡淡了,因此渔民要加紧捕捞。
南离在衣袖的遮盖下捉他的手腕:“等下船,我们去买刀鱼馄饨吃。”
逄风的目光又落到更远的地方,青绿的丘陵山脉,显现层层水纹般柔美的波浪,那是梯田。鹅黄、嫩绿与苍绿交织成画卷。梯田蓄了水,农人赤着脚插秧,水光漾漾的田地如同千万面琉璃镜,映出湖光山色,天际一景。
小二自豪道:“工部近日研发了能够插秧的木车,目前还在改进。有了它,八十岁的阿婆也能下地插秧。”
这些耗灵石的机关造物严禁贩卖,以极低的价格租给农人。逄风试着用灵力探查,发觉其中的机关无比精密,若是要强行拆解灵石,机关便会连同灵石一同自毁。
精密的机关……这是李掌门的术啊。
李掌门便是那森罗宗掌门,当年给逄风下了五更衣的老熟人。森罗宗以毒和傀儡机关术闻名,可惜他淬炼的傀儡兵人在天折一战被逄风徒手拆碎了。
逄风愉悦地勾起唇角。
他留李掌门性命正有这个缘故,李掌门惜命又贪婪。让他人挡伤之事于天折一战被他点破后处处树敌,傀儡兵人破灭后更是手无缚鸡之力。这样的人,是没办法继续掌控一宗的。
她的设想里,森罗宗的机关术不可或缺。
逄风曾答应过江采月,若有机会,他会助她一程。后来,他也实现了诺言。
李掌门失了势,后面的事便简单了。
他想必不甘失去宗主之位,只能捏着鼻子将入门的机关术卖给长夜。
逄风并不恨李掌门,尽管五更衣间接导致他的死去。在他眼中,天折那群人甚至都不值得他去恨。他的情感并不浓烈,只在乎他的小狗和几位故人。
随着一声号角,船靠岸了。
其他客人也渐渐从船舱中走出,许多人睡眼惺忪,懒散打着哈欠。逄风留意着他们衣间的纹饰,有些是他知晓的宗门,更多是他不知晓的宗门。江山代有才人出,北境总不可能由几个宗门长久把控着。
小二忙着笑脸相迎,往每人手中都塞了一份油纸包裹的伴手礼。
逄风便打开看:其中有精致的茶包,几块花形的小糕点,还有一块紫铜镇纸。逄风将它取了出来:是一头栩栩如生的狼,它正仰着头,对月长嚎。
逄风把玩了一会,发觉狼有两条尾巴。
小二介绍道:“这是义狼,灵王的坐骑。相传灵王跳崖后,他的灵宠雪狼悲痛万分,数日不吃不喝。最终也随之跳下山崖。长夜百姓感其忠义,为其修建了义狼祠。”
南离吓得尾巴直愣愣竖在身后,僵硬得像两根棍子。直到下了船,他还有些发怔。
逄风把玩着小狼镇纸:“还挺像你。”
南离耷拉下耳朵:“他们都错了,我根本不是什么义狼,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才对。”
他蹭着逄风的手:“我是条坏狼,只有你愿意养我。”
逄风眼梢含笑:“我听说灵王的衣冠下葬的时候,还特意为他葬了只陶狼。”
生同衾,死同穴。
这是他一直想要的东西。
当初捏碎那颗心脏的时候,南离近乎癫狂地在想:待他自尽之后,他要与逄风合葬,要拥着他。即便逄风不曾爱过他,死后的骸骨也要和他日夜纠缠在一起。
逄风就是他的欲念,他太渴他了。哪怕去了幽冥,他也不可能放手。接手九阙最艰难的那一段,南离将遗书压在枕头下,唯一的遗愿便是与逄风的灵位合葬。
他心尖一颤。
南离轻声道:“宝贝,我说过,要带你去个地方。”
此地离王都还有一段陆路,南离寻了个偏僻无人的地方变作白狼,狼温顺地屈下身子,让逄风骑上来。
南离:“主人,抱紧我。”
逄风依言,环住了狼的脖颈。狼纵身一跃,跃向天空。尽管已经二百年未见,狼对这条路却依然熟稔。
它钻入一片树丛,又攀上一片陡峭的丘陵。灰白的岩壁此时已然长满绿油油的青苔,透着勃发的生机。
灰黄皮毛的野兔在草丛里钻进钻出,见到白狼便瞬间缩入了洞里。白羽毛的鸟咕咕地叫着,拔下一根布满斑点的羽毛。
狼轻车熟路,在林间钻入钻出,时不时抬高脑袋嗅嗅。它最终停在了一处石洞前。
白狼变回银发碧眸的男人,南离对身畔的逄风说:“宝贝,可以稍微等我一会么?”
逄风点点头。
南离钻进洞里,岩洞的洞口狭窄,洞身狭长,洞中却别有一方天地。南离坐在石洞里,张望了一会,又变回了白狼。
狼在洞中嗅了嗅。
二百年过去,他熟悉的气味已经被洗去了。狼只嗅到了些其他动物的味道。似乎有山猫将它当作了窝,又搬离了。如今洞中空空荡荡,只有这么一条狼。
狼往洞的深处走去,那里有一汪浅浅的泉水。水是从地底涌出来的,在凹陷的石槽积了一洼。狼伸出舌头舔了舔,甘甜的。
水面映出了正值壮年的白狼的影子——高大、健壮、牙齿尖利。
这个洞,曾经属于一对雪狼。
准确来说,它是南离的父亲寻到的。为了讨好雌狼,一个温暖而舒适的洞不可或缺。两条狼在洞中交颈、厮守,诞下一窝狼崽。
后来雄雪狼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雌雪狼拖着带伤的身体,躲进洞里,却被烟雾熏出洞穴,连同狼崽一起。
雌雪狼临死之前,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找到。它未开灵智,以为躲进洞里,就不会被人发觉了。
雄狼为它寻的这个洞隐蔽而舒适,它们也曾被强横的虎兽追杀,可只要躲进洞里,无论虎豹都寻不到。它只是以为,这次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