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171)
南离盯着他的脸,叹气:“就算知道是假的,我果然也不忍心伤害他。”
“逄风”脸色一变:“为什么?”
南离却道:“我爱的人温柔而强大,即便是一条濒死的小狼,也会尽力去护,绝不会弃天下人于不顾。”
“若是他一人伤痛就能让天下人不流血,他情愿承下全天下的苦痛。虽然有时候我气他这般。可我爱的,便是这样的他。”
无论作为妖神还是君王,他都问心无愧。
他抬起头:“你不是他。”
幻境崩落。
两人顷刻回到战场,可将士们并没有那般好运,皆陷入了幻狱之中。虚空中涟漪阵阵,轻纱似的云雾翻涌成龙,蜃仙人的虚影自虚空浮现,她取下发间月钗,望着左相:“仲辛,你曾是受害之人,又怎能加害于人?”
左相喑哑道:“尔等不懂吾之夙愿。”
“罢了,”蜃仙人挥一挥手,原本遮盖在众兵士眼前的幻境消散成湿润云雾,“就让你们看看,他的真面目罢。”
逄风喊:“蜃仙人前辈,您——”
蜃仙人摇了摇头:“只是地脉中留存的一道虚影而已,与当年的嫣儿相似,你们当时点醒我,便留了道虚影在地脉,不必介怀。”
众人眼前出现了另一幅景象。
遍地是焦土,寸草不生,几具枯骨胡乱陈放在焦土之上,青铜面陷入焦土。而在青铜面旁,坐着一个怪异的中年男人。他的面容极为诡异,嘴角下陷,双眼无光。
那张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神情,比起人,他更像一个偶人。他像是惶恐一般,拾起覆盖尘土的鬼面覆在脸上。
男人喃喃道:“鬼车部……”
旁有人经过:“你这人好生怪异,鬼车部是什么,没听说过。”
男人:“吾……”
他踉踉跄跄,沿着荒草丛生的栈道行走,沿途之人见这打扮怪异的人,皆一脸畏惧地退开,只留他一人。
他的名字是仲辛,因鬼车部的男觋并没有姓氏名字,只能以辈分干支为名。
男人像抽走了魂的骷髅,在焦黑的土地上行走着,忽而跪下身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叫。此时,忽有声音传来:“鬼车部?”
眼前是一个人,一个修士,男人能感觉出来。这修士浑身流光溢彩,尽是昂贵灵器。他有些疑惑,灵材无比珍贵,此人为何用灵材打造如此多无用的灵器?
男人抬起头,只听那人道:“你是说百年前那蛮夷部族?可惜了,听说鬼车部中有一修为高深之人,因天道之规被夷平,全族上下不复存在。”
头痛欲裂。
他开始回想起先前的旧事。
哭喊,奔逃,宛如末日一般的情景。年幼的孩童在哭,被父母紧紧抱在怀里。新诞生的觋还没有彻底舍掉情感,崩溃大哭。天劫却没有放过任何一人,所有人变成焦黑的枯骨。
为什么,为什么?
那一日天地间诞生了某个全新的东西,名为“天道”。天道说,至此之后,凡是修真之士,无论人鬼妖,不得干涉人间气运。
若有违者,全族皆灭。
鬼车部之所以灭族,是因为他一人修为达到化神,甚至用生死之间悟出的秘法为鬼车部增添了许多名元婴之上的觋。
……全没了。
漆黑的雷劫降落时,男人大张着手臂,任由天劫将他的皮肤劈裂,将骨骼化作焦炭,只求天劫之罚他一人,不罚部族中人。
可那又怎么可能?
他在极度的痛苦与愤恨中死去了。
仲辛还记得那些眼神清亮的稚童,新入祭坛的男觋。他们的每一副面具,油彩都是仲辛亲手绘出。为他戴上鬼面的老觋巫死于鬼气入体,曾与他并肩作战的觋也通通战死。
自妹妹之后,首领换了好几次。他始终一言不发,像一座沉稳的大山。觋不能言语,也不能摘下面具,彼此之间仅仅通过神识交流,他们只会服从部族的命令。
上一任死去,下一任生饮前任的鲜血。
鬼车是强横的妖,他们只抓住过一头鬼车,那头鬼车的血液储存在觋的躯体中,一代代通过饮血往下传去。
这么一代代如今看来野蛮、可笑、难以理解的族法,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天道自然也觉得这不妥。所谓天规,的确更多保证了凡人凡兽能在修士手下存活下来。
毕竟曾有化神修士争斗,将八千里山岭夷为平地。史官将其作为夸耀记于史册,可无人在意八千里山林中的飞禽走兽,也无人在意林中树到底生长了多少年。
这片林子用了千年时间才生长得如此郁郁葱葱,毁掉它也不过一瞬。
可事到如今,鬼车部千百年来的痛苦挣扎又算得上什么?
痛苦的仲辛揪着自己的头发,一次又一次用指甲割开自己的咽喉。他试过很多方法——跃入海中,绑上火堆,将自己千刀万剐……可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死去。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
仲辛命中本有仙缘,当为人族第一个飞升之人。可他半人半鬼之身,受天劫轰顶,因此化为了比鬼更可怕的东西,聻。
聻超脱三界外,而非人鬼神,没有什么能让他死去,包括他自己。他有无比漫长的岁月,足以让他了解人所能创出的所有的典籍、秘术亦或是技能。他渐渐地开始趋近于无所不能,或者说神。
他隐藏在历史之后,轻而易举地毁灭掉那些曾经高不可攀的妖兽部族,心里却只有空虚。
他的花言巧语足以骗过任何一人,他向幻术最精妙的蜃仙人求取幻术,他说,飘零千万年,吾思念部族良多,可部族夜夜不入梦,不知仙人可否授吾幻术,让吾梦中得以一见?
蜃仙人并没有疑他。
然而,左相如此所作所为,却并非为了见部族之人。他情感早已殆尽,如今也仅仅剩下一个念头:他要问天道一句,为什么?
聻超脱三界外,不受天道约束,这意味着他可以凭借自己的喜好去扶持或者灭掉任何一个国,搅动凡间风雨。
可这,他渐渐也腻了。
后来一日,他人间巡游,意外地发现了某个惊喜——男人激动得舌尖都在颤抖,久违的悸动又回到了体内。
是幽荧。
弱小无力、还是凡人婴儿的始神幽荧。
他怎能没听说过月君长夜?
与月同生,最为尊贵的始神幽荧,比天道还要古老,明明可以不听从天道号令,却受了天道的妖神一职,屈居其下。
先天神中,他最具神性也最温和无私,即便是天道也极为尊敬幽荧。如果他毁掉了这位始神的神性与人性,天道会不会见他?
那一刻,他激动得浑身颤抖。
第210章 萤火与皓月
月君长夜,妖神幽荧……
若是毁了他,天道想必会现身。于是他化身为长夜左相,轻而易举骗取了幽王的信任。
而逄风自出生开始,便一直在他的掌控中。七岁之前,左相宽宏大量准许他拥有些常人的生活喜好。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将他打碎得更彻底。他要先建立起幽荧的人性,再将那人性打得粉碎。
左相嗓音黏腻恶毒如蛇蝎,对着年幼的逄风呢喃:“去,杀了它。”
玄冰窟中冰灵叮在逄风腿上吸吮血液,他扬起阴冷笑意,驻足欣赏。
左相蟒纹华服,与风尘仆仆的江小将军擦肩而过,眼神玩味:“你与我很像。”江小将军疑惑地打量了他一眼,并没有继续言语。
幽王紧紧抱住左相的靴子不放,嚎啕道:“仙师——仙师救我——”
左相俯下身去,一根根掰开幽王的手指,幽王的指骨被折断,痛苦地哀嚎了起来,左相冷冷一笑:“陛下,恕臣无能为力。”
长枪突兀地穿透幽王的胸膛,血花绽放,左相说:“陛下,还请您去死。”
……
战场之上,蜃仙人幽影的指尖点在幻境阵眼:“仲辛,不要在执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