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39)
常青木见逄风依然不解,才恍然大悟道:“对了,我忘了你是鬼,不需要——”
……所以到底是什么?
常青木死活不愿意告诉他,逄风只得作罢,而在三日后,他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境况。
春天,万物复苏的尴尬时节。
作为残留兽性的妖,骨子里关于繁衍生息的欲望总是比人强些。
不知是否为憋坏了的缘故,九阙的春意来得格外迅猛,随着小院内的灵桂光秃秃的枝条拱出米粒大的嫩绿芽,短短几日内,逄风目睹了数起斗殴事件。
常青木没精打采地上课,甚至没意识到脑袋顶上开了几朵五瓣的小白花。
草木化成的妖倒还好,只是因灵力都供了花而萎靡不振。兽妖则凄惨得多,九阙并不像某些宗门那般提倡灭人欲。因此一到春日,便有许多灵力低微的弟子压不住蠢蠢欲动的本能,三番两次往药堂跑。
尽管如此,也依然有弟子忘记服用清心丸,闹出些事况来。
譬如昨日,那对许沐和许烈——那对驳兄弟,在郁木境奔跑时,却被一个同族的女弟子吸引而去,两人为此化作原身,大打出手。
郁木境被扰得鸡飞狗跳,结果那姑娘化作原身,利落地一蹄一个,将他二人踢出数丈去,这才使他们冷静了下来。
两兄弟傻了眼,这才发现,看似柔弱的姑娘本体竟是天马,于是灰溜溜地逃了。
南离却躲在殿中,任九阙鸡犬不宁,他自岿然不动,一步不出郁木境。
依然是那个属于长夜国太子的大殿,殿内陈设却多了许多变化。用长夜某位故人的话说,便是有活气了。
如果逄风来到此处,想必便会发觉,殿内陈设同淮安里两人在林府所住的旧屋,愈发接近。
残留着细小牙印的楠竹笔筒,印上淡淡梅花爪印的墙角,以及案上一摞摞的典籍——那是幻境中的林逢教他识字时所用的。
如获至宝叼进床底藏起来的骨头,趁他不备时偷走的一只帕子。
南离将自己埋在角落里,软软的狼耳耷拉着,两条长尾巴缠在一起,将自己缩成一朵白蘑菇。
尾巴的毛打结了,不再光滑柔顺,淮安中,往往都是林逢为他梳理的。他握着木梳,一下、两下,动作轻柔,像是对待爱人的发。
狼这时候便可以趁机用尾尖去扫他的脸,弄得他鼻尖发痒,直打喷嚏。
南离费尽心机还原了木梳,握木梳的人却再也不在了。
春日的躁动显然影响到了南离,他那收不回去的尾巴和耳朵便是例证。
没有气味。
狼的耳朵烦躁地抖了抖。
比起人族,鼻子灵敏的兽妖更多靠嗅觉来感知外界。此处没有那人的气味,因此布置得再,相似,也不是他的家。
他和林逢共同的家。
南离觉得自己就像条野狗,曾经的主人对他很坏,它便逃了。没有主人的野狗惬意极了,却总觉得缺些什么。
后来某日,野狗被新主人收留了,新主人对他很好,却有一天突然将它扔出家门去,要它再度流浪。
可它已经过惯了被驯养的生活,再也做不得野犬了。狗徘徊在新主人家门口,待他踏出家门,就扑过去,死死扒住他的衣服不放。
那人却从被弄脏的衣摆上,轻柔摘下了狗被磨秃的爪子,摸了摸狗的脑袋离去了。
他闷闷地将自己困在此处,青鸿来找他几次,都被南离糊弄过去了。
正当南离吸着鼻子时,冷淡却暗含怒气的女声在殿中响起:“南离,你还要闹到何时!”
听闻这道声音,南离肩膀一颤,低声道:“师姐……”
银翎一身紧束衣袖的靛蓝劲装,背负长弓,腰悬钢鞭,长发被银冠束成英气十足的利落马尾,丹凤眼不怒自威。
她冷哼一声道:“你倒是好意思见我?堂堂丹景君,因为恋情受阻便哭哭啼啼,连你师兄都拿你没辙,像什么模样?”
“师姐,我——”
南离的话被银翎毫不留情地打断:“听着,你和他之间有什么爱恨纠葛我不管,有话想说便去说,有什么不解便去问,你不是妖兽么?你发病时那疯劲呢?”
她斥道:“听了一句话便跑,你怎知道他是在顾虑什么?你这模样,同那总说一半话,却误了他人半生的伤春悲秋的书生有什么区别?”
南离低着头:“师姐,我明白了。可你和师兄不是也——”
银翎怒气冲冲道:“大人的事,你就莫要插言了。”
南离:“……”
看来事到如今,他的师姐仍把他当做孩童看待。
第48章 承命
尖锐的铃声响彻九阙,其中灌注了灵力,格外刺耳,魂魄似乎都要被撕扯出来。
逄风不解地抬起头,一旁的师兄瞬间脸色煞白,大滴大滴的汗珠从额角落下。
常青木罕见地神情严肃:“听他们说,有弟子吃了人,所以——”
他一把拉过逄风:“别问了,快走。”
校场已经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老弟子噤若寒蝉,丝毫不敢出声,小弟子既畏惧又好奇,踮起脚,偷偷地望去。
只见校场中央跪着一人,此人身材壮如铁塔,下巴长满胡茬,眼里血丝密布,手臂被牢牢缚在背后。他的双膝跪在尖锐的砂石地上,早已被磨破,染红了膝盖下的黄沙。
壮汉身侧,正站着位身穿银亮甲胄、脚蹬玄色长靴的女子,正是银翎。:
此时她腰间的九节鞭“朝露”已经取在手中,如蛇蜿蜒在地,镖头闪着锋锐寒光。
银翎面若寒霜,一字一顿道:“牛平?”
“既然做出此事,你该不会不知,违背门规的下场。”
“银阙主——”
有弟子哀呼,跪下身来:“牛师兄一向古道热肠,请您——”
牛平喉结滚动:“银阙主,请动手罢!我无话可说,亦不会后悔。”
银翎眼神冷冽,钢鞭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镖头如毒蝎的尾刺,舔舐过牛平的脸,瞬间割出道极深的血痕。
“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么?”
他却平静道:“银阙主,我那未化形的小儿跑下山去,却被那饥民捉住,烹食了血肉。我儿何辜?”
面相憨厚的壮汉张开口,齿缝中却尽是红白相间的血肉丝:“如今,我食他全族血肉,只能算作因果报应。”
“于是,你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全族至亲全部戮食干净?”
牛平话里淬了极深的恨意:“天经地义。”
银翎冷笑道:“就算你是为了复仇。可在这之后,你可是将那一村人,无论老少尽数吞食。我没说错?”
牛平嘶吼道:“那又怎么样!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儿被烹食!都该死!”
他双眼血红,黑黝黝的牛角从头顶钻出。
银翎怒道:“顽固不化!”
朝露不留情面地挥下,在赤裸的上身溅起血花。有些胆小的弟子已然捂住双眼,不忍去看。逄风察觉到常青木攥着他的那只手,掌心已密布冷汗。
三十鞭落下后,牛平已不成人形,血肉几乎被碾碎成粘稠的泥,从裸露在外的白骨上往下淌。可那团不成人形的烂泥,脊椎却依然是挺直的。
他依然活着。
银翎语气不带一丝温度:“你仍不认罪?下场是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他没有开口。
银翎扭身,背对着那团看不出原本模样的东西:“好,丹景君,人是你带来的,按门规,该由你清理门户。”
此时逄风终于再次见到了南离。
南离带着兜帽,几缕银发垂落下来,狼面无表情,对着牛平缓缓一抬手。
血肉模糊的东西拼命动用破烂的喉舌,挤出声音:“丹景君……谢谢……”
曾几何时,牛平的魂光也是清亮的。在进入九阙之前,牛平只是一头偶食了灵芝的耕牛。
他灵力低微,连凡人都不如,在山间浑浑噩噩几十年,直到被南离发现,将他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