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94)
逄风走过去:“陈大哥。”
陈二刀吓了一跳,见是他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林逢兄弟,吓死我了。”
逄风问:“陈大哥怎会在此?”
陈二刀神色低落,显然不愿于此提起:“没什么……只是呆不惯。”
他的状态的确比先前好了许多,不再是魂魄虚弱的鬼,身形凝实了许多,想必至公门对他也颇为上心。只是,这是他想要的么?
逄风见他眉宇间尽是郁结之色,便道:“陈大哥,随我喝两杯罢。”
酒自然是灌不醉鬼的,况且哪怕生前,逄风也不曾醉过。但几杯下肚,原本生分的气氛顿时又熟络起来。陈二刀久久盯着手中的酒盅,惨然一笑道:“逄风兄弟,你说我好不容易寻回了阿雯,又怎能这般不知足?”
逄风:“陈大哥,此话怎讲?”
陈二刀喃喃道:“阿雯还是阿雯……又不是她了。”
从他颠三倒四的话语中,逄风得知了事情的全貌。
陈二刀入了至公门后,的确被封了客卿,全门上下对他亦是恭恭敬敬,天材地宝任他取用。但他却始终习惯不了这种生活。
好在,阿雯还在他身边。尽管只有他一人唤她阿雯,陈二刀也格外满足。
他不在乎仙人老爷的什么忘情法,只是愈发地,陈二刀开始察觉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他以前搜刮来什么好玩意,总是先拿去给阿雯。尽管这孩子从未对什么表现出兴趣。
可至公门的大小姐并不缺什么,唐倚雪很忙,整日要处理门内事物。他有时轻手轻脚走过去,想让她早点休息,却被她温声劝走了。
尽管她并不在意,和义父相处如常,陈二刀却还是会常常想,有我这么一个义父,会不会给她丢了颜面?
而让陈二刀彻底下定离开的决心的,则是唐倚雪的生身父母,唐无陵和方玉卿。
那日这二人特地唤了他来,陈二刀便老实去了,却闻方玉卿温声道:“陈兄,倚雪在凡间数年,多亏你的悉心照料,才得以顺利归于我夫妇身旁,此恩德,我等难以为报,只是……”
居于坐首的唐无陵道:“她毕竟是至公门的大小姐。她如今处于修炼心法的关键期,以旧名叫她,恐怕会干预心法。陈兄以后唤她,还是叫倚雪为好。”
方玉卿又柔声道:“你不必担忧,无论叫什么,她都是你的义女。”
在举止文雅、谈吐非凡的唐无陵夫妇面前,他窘迫到恨不得钻进地缝。
陈二刀在听到这番话,早已下定了心思,他回去之后,便寻了个时机,趁守卫不严时跑出了至公门。由于出走匆忙,他什么也没有带,只得流浪街头。
陈二刀消沉道:“逄风兄弟,我想必是贪了……原本只是想着远远望阿雯一眼便满足了,却拖累她到现在。”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日日盼着范八爷来捉我,可还是没人来。”
逄风:“……”
他没有告诉陈二刀,他现在已经算是鬼修了,已经没办法入轮回了。
他只是说:“或许陈大哥只是心愿未了。”
陈二刀吸了吸鼻子:“是么……”
逄风道:“陈大哥不必难过,我如今也无处可去了,若是不嫌弃,便跟着我做些事。”
陈二刀灰暗的眼中这才有些光亮。
第123章 又起
逄风看得真切,陈二刀这种人,你让他干呆着,他会觉得难受,你让他去做些事,他反而会很受用,觉得自己派上了用场。
两人去了沛城,如掌柜所说,沛城只剩下一具空壳子。城中几乎没有行人了,只有些还不起债、不能挪窝的凡人,目光呆滞做着活。
自然是没什么收获。
左相做事一向滴水不漏,从不留痕迹,两人打探了一天,也没什么收获。那些被用作饵料引动地劫的凡人被关进了牢狱,逄风让陈二刀贿赂了看守,混进去探望。
可云桂的老板娘却已经不在了,听狱卒言,她受不住这么,用碎瓷片割腕自尽了,临死前还不断喊着儿子的名字。
云桂换了人来经营,只是此时非旺季,生意冷清。也许在修士眼中,凡人只是些随意更换的配件,重要的依然是铺子。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逄风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去了沛城外的乱葬岗,为她点了一炷香。他擦过火石,注视着橙红火苗在线香上升起,又在秋风中熄灭。
最终,明黄线香上只余一缕缥缈的乳白烟雾,于空中盘旋许久才消散殆尽。
人死如灯灭,什么也留不下。
这便是结束了。
左相不会再对沛城下手了。他绝不会在同一处停留两次,那么接下来……
逄风这般想着,又与陈二刀回了焆都。
半月很快过了。
陈二刀在附近的铺子寻了个活计,有时伺候客人开心了,会赏他一些小玩意,丹药,或是灵石。他总是如获至宝捧在掌心,念叨着这东西她肯定会喜欢,可注视良久,眼神却又黯淡下去。
毕竟,至公门的大小姐是不缺这点东西的。
夜深了,逄风卧在客栈的床榻上,闭眼感受着心口的灼痛,却愈发心事重重。
窗外静得要命,只能听见夜雀的啼鸣,风拂过草叶,发出微不可闻的摩擦声。他似有所感,扭头望向窗外。
下雪了。
可此时却明明是秋日。
这是同幻境如出一辙的,灰白的雪。
与此同时,昏暗的寝殿中,南离睁开了眼。他从前厌恶栴檀,一嗅到它,浓郁的血腥味和惨叫声便占据了心神。可如今,他却像烟瘾犯了的瘾君子一样,无论如何也离不开它了。
头痛欲裂。
他这些日子并没有出过郁木境,而是在这昏暗的殿内,嗅着逄风的味道就这样沉沦下去。但他的味道,也是会散的。
师兄过来找过他一次,可南离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他甚至都记不清师兄到底说了什么了。
耳畔时而是林逢柔声的话语,时而则是母亲咽气时喉咙中血泡子翻涌的咕噜声,时而又是逄风的手炸碎成冰尘的清脆声响。
种种纠缠在他脑中,让他几近疯狂。
如果此时有人能看到他,便能注意到,他的双眼已经彻底变成了深邃的乌绿。
南离的目光转向窗外,下雪了……他并没有意识到此刻的不对劲,脑海中却只有林逢于雪中撑伞的模样。他痴着痴着,甚至没注意到青鸿已经到了他的身畔。
青鸿今日却格外奇怪,他脸色苍白如纸:“师弟,师尊有言,你需出去了!”
南离喃喃道:“什么……”
青鸿道:“焆都忽现了雪灾,供暖用的灵石也未准备好,许多修为不高的人几乎要冻死了,只有你是火兽……”
南离木讷道:“好。”
……
逄风与陈二刀出了客栈,便往慕仙境赶去。雪灾之下,受灾最严重的,必是毫无修为的凡人。陈二刀心中惦记那些个老友,因此飘得飞快。逄风则御剑,紧跟着他。
二人很快赶去慕仙境,眼前景象却让逄风心中一沉。那些临崖而建的楼阁本来便偷工减料参差不齐,如今数座已经被大雪所压塌。许多人已被埋入雪下,或是坠入无边云雾中。
忽闻马蹄踏踏,唐倚雪依然一袭猎猎红衣,如血衣袂飞荡,艳色灼眼。她驾着白马,自滚滚雪尘中而来。见到他们,便翻身下马:“义父,你怎在此?我寻了你好几日也没寻到,快随我回去。”
陈二刀嗫嚅着,手不知道往哪放:“我只是……出门转转,出门转转。”
逄风:“唐姑娘也是为这雪灾之事而来?”
唐倚雪颔首:“是,此地有我门中弟子的亲眷,我作为少门主,理应前来查看情况。”
她对陈二刀嘱咐道:“义父,此番凶险,不要离开我左右。”
此时积雪已没过膝盖了,焆都头顶的天空似乎漏了个大洞,无休止地倾泻着鹅毛雪片。唐倚雪唤出铁尺,清理出一条道路。逄风则闭上眼,用与水同源的灵力去感知积雪中是否存在生命气息。若是寻到了人,再由陈二刀将他拖出雪中来,盖上棉被,灌下热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