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155)
人有时候会记得自己婴儿时期的事,其实狼也一样。南离总记得未睁开眼时,洞穴尽头透过眼皮的一点模模糊糊的亮光。
狼崽们总是好奇地咿呀着,朝那点光亮爬去。可爬着爬着就困了,“扑通”一声倒地就睡,再被雌狼衔回来。
小白狼爬得最远。可那时候,它总觉得那段弯弯曲曲的洞口好长,好像一辈子都爬不到尽头。
冰冷的石洞上,白狼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成年之后,南离循着气味,意外地寻到了这个岩洞。它痛苦难耐的时候,便会去岩洞中趴一会,回忆母亲腹下的温暖。
白狼垂着头,低低地呜了几声。
——母亲,我如今过得很好。
——我遇到一个特别好的人,他像您一样爱我,愿意养我长大,不必再为我担忧。
——如今,他做了我的妻子。我会报答他,用生命去爱护他,就像父亲爱您一样。
——母亲,我要与他成婚了。
风呜咽着,灌入岩洞,像极了雌狼安慰幼崽的轻声呢喃。
白狼最后呜咽了一声。
——母亲,再会。
它站起身来,不断嗅着,很快寻到洞中一隅。南离两只前爪并用,挥爪在洞中松软的泥土刨了起来。
很快,泥土中出现了一堆亮闪闪的东西。
是骨片和珠子。
这些骨片与寻常的兽骨不同,它们莹白温润,即使在泥土中埋藏多年也光泽不减。骨片上萦绕有若隐若现的奇异符文。
珠子通体滚圆,颜色各异却都晶莹剔透,周身萦绕着妖力的气息。
这是妖兽的本命灵骨和妖丹。
它们是炼制法器的最好的材料,却被埋到土中。南离每狩猎一头强横妖兽,便会将它们的本命灵骨和妖丹藏在此处。
就像人会攒老婆本,犬与狼都有藏东西的天性,南离也如此。
这是狼那些年积攒下的全部。
他化作人形,捧着那些亮闪闪的骨片,走了洞穴。南离一把抓住逄风的手,将那些细细碎碎的骨片和妖丹都塞入他的手里:“……宝贝,这些都给你。”
第193章 光亮
岩洞只有潺潺的水流声响,逄风牵着南离的手,安静地听着他的话语。南离声音有些沙哑:“母亲,我带他回来了。”
他们坐在石洞中,听着水声。
逄风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取出三根线香,插入石缝中。南离升起南明焰,点燃香。
香雾缥缈,打着转飘向空中。
南离在泪眼模糊中盯着洞口透过的一点光亮。逄风坐在他身畔,拍了拍他的脊背。
南离哽咽道:“……你们放心,我与逄风会为你复仇的。”
逄风对着那几根香,郑重其事地行了四拜之礼。南离攥紧了他的手,同他一同四拜。
四拜,拜父母。
走出岩洞的时候,天已经灰蒙蒙的,似乎是要下雨。林间有猎人留下的木屋,猎人冬日搬走,屋子也留给过路人休憩。南离寻了间干净的木屋,同逄风住了进去。
他升起了炉子,木屋里暖融融的,橙黄的火光跃动着,马口铁罐盛着的汤在火上咕嘟。逄风正坐在南离怀里,专心摆弄着什么。
月光透窗,逄风灵巧的手指轻轻一挑,从月光中抽出一根细细的银蓝丝线,丝线流淌着梦一般奇幻的华彩,这根丝线将玉化的骨片与珠子串在一处。
情绪低落的南离被吸引了注意:“宝贝,你在做什么?”
逄风站起身来,漆黑如墨的长发瞬间散开,流光溢彩的千妖羽衣披上肩头。象齿、鲛珠、砗磲……种种华美的饰物在周身浮现。逄风侧着脸,故作轻松问他:“在哪里好看?”
他平伸双臂,任广袖垂落。千妖衣的妖兽依然在自由地嬉戏着。一只小鹿跃过来,将广袖的卷草纹吃掉了。南离吓了一跳,好在没过一会,那卷草纹又长了出来。
逄风的前襟处停着只白兔子,跃起来啃食着低矮小树垂落的枝叶。南离妒从心头起,伸出两根手指捉住那兔子,把它提到了另一处。
兔子起初有些迷茫,很快随遇而安地小口啜饮起衣间流动的水浪纹。
南离的指尖正触到那被啃咬红肿的两处,逄风“嘶”了一声:“……你动劐水作甚?”
南离盯着他的胸口:“这里是我的。”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只剑灵?它怎么也来了?”
逄风摊手:“我怕它在剑里闷着无聊,放出来透透气。”
兔子用后腿挠了挠脑袋。
南离开始围着他打量,神灵的容貌无可挑剔,周身饰物虽然繁多,却不庸俗碍眼。他的发间已坠流苏,腕上亦绕跳脱,似乎并不缺什么了。他冥思苦想,将它戴到了逄风的额间。
神灵的额头多了枚莹蓝润透的玉坠,骨片被磨成隔珠与之串起,没入乌发之间。
那枚玉坠是狼从食玉兽体内掏出来的,那是一种以灵玉为食的妖兽,妖丹成型便是块晶莹剔透的美玉。这头食玉兽喜食水玉,妖玉莹润如水,正与幽荧相配。
南离喃喃道:“上神,你真好看。”
“我要记下来,”逄风莞尔一笑,“某年月日,天狼赠幽荧眉心坠一只。”
南离反应过来了什么:“这怎么能行?”
“有什么不对的?”逄风眨眨眼睛,“幽荧一直是这么记的。”
他清了清嗓子:“某年月日,鲛人赠幽荧天女鲛珠一枚。”
逄风继续念道:“某年月日,蜃精赠幽荧双环手钏一只。”
……
逄风歪着脑袋:“有什么不对的?”
南离一把将他揽入怀里:“你说呢?我是你夫君,怎能和其他人一样?”
他恶狠狠咬逄风的耳坠:“若是写不好,明天你别想下床了。”
狼的膝盖顶开了逄风羽衣下的双腿。
逄风思索了一会:“那这样写?”
他的眼梢勾起一抹笑意:“某年月日,天狼求娶幽荧,赠眉心坠一只。”
南离被这句话击得晕头转向,心脏“扑通”一声,扎进了蜜罐里。
他将脸埋进了逄风的脖颈,不住地蹭着:“……宝贝,谢谢你。”
南离知道,逄风做这些事是为了让他的情绪不那么低落。被他这么一撩拨,狼的确不再郁郁寡欢了。
逄风轻声道:“你的母亲若是还在,想必不希望你如此难过。”
南离点头。
这天夜里,狼做了个梦。
梦里,它又变回了那只肉球似的小狼崽。幼狼睁不开眼睛,却能隐隐感知洞口透过眼皮的一线光亮。
母亲睡着了,它能听见雌狼均匀的呼吸声。这正是个大好时机。
幼狼追逐着透过眼皮的模糊光亮,奋力向前爬着。可洞穴好长,好像一辈子都爬不到尽头。它也好困好累,足足好几次“呱唧”一声肚皮朝下栽在石洞里。
可那一线光亮的诱惑实在太大了,狼崽还是继续挪动着四肢,倔强地向前爬去。狼是死倔的走兽,这一点从小就能看出来。
幼狼又饿又渴,无比想回到母亲腹下,与兄弟姐妹一同吮吸乳汁。可它小小的身躯里竟爆发出一股顽强的力量,支撑着它向前爬去。
近了。
近了。
那一线光亮就在眼前,它的鼻尖甚至已经触碰到了光明。而就在此时,身后传来母亲威严的吼叫,小狼吓得脖子一缩。
它理应被叼回洞中,可这次雌狼却没有去叼幼狼的后颈。幼狼连忙向前爬去,在母亲不舍的目光里,爬到洞外的光亮之中。
光亮里有一双柔软的手,托住了它的肚皮,将它抱了起来。
南离满脸泪水,猝然惊醒。
逄风在怀里睡着,他正拥着他的脊背,整个人嵌在他怀里,长发垂在他的肩头。南离摸了摸他的侧脸,是温热的。
刚寻回逄风的那段日子,他总怕极了逄风在怀里碎掉。南离时常深夜惊醒,一边流泪,一边用颤抖的手去抚逄风的脸,确认了他身上有活人的温度才肯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