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169)
白狄人死后,尸体会被置在邦达原,鹫鹰会将他们的灵魂牵引至天际。年轻兵士注视着跃动的火舌,心想,祖母会不会已经变成了云朵与风,陪伴着他?
腿上火辣辣地痛,他从未信过神灵,可此刻年轻兵士却却在心中祈祷着:“月君,阿木尔活不下来了,请一定要保佑阿爸阿妈……”
阿木尔脑海中浮现年长兵士的脸,队长自他入队那天起,便总是一板一眼地致力于教会他长夜官话,可惜他至今官话也不好。
……对不起,队长,阿木尔还是没能活下去。
阿木尔咬住牙关,掏出了火炎珠。火炎珠只有龙眼大小,通体赤红,其中蕴含着一点刺目的金光。他将所剩无几的灵力灌入其中,火炎珠中的一点灿金瞬间光彩夺目起来——
阿木尔闭上眼,可死亡却迟迟没有来临。
他惊愕地睁开眼,冷淡却温和的声音传入耳畔:“回去,活下去。”
眼泪夺眶而出,阿木尔喃喃道:“月君,月君显灵了。”
逄风捏诀,灵动的太阴之鱼摆动鳍尾,无形波纹扩散而出。瞬间有几百头骸被定在原地,徒劳挣扎。他身畔的南离抡圆横刀,太阳真火在刃上熊熊燃烧,荡了过去!
劐水浮在逄风身畔,兔灵竭尽全力与剑合一,太阴灵力激荡,冰霜开始在骸上凝结。
可这还不够。
南离的太阳真火荡平了几百只骸,可后面的骸鬼见状心生畏惧,更加疯狂地挣扎,冰霜几乎要被它们挣开。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有柄霜雪凝成的通透古剑从天而降,直指骸群!霜花密布的古剑本应通透似玄冰琉璃、一尘不染,剑身却爬满了刺眼的斑斑锈迹。
简直就像……一柄生锈的铁剑。
漫天霜雪自巨剑剧烈迸发而出,周遭的骸身上冰霜瞬间凝实,动弹不得。南离的南明焰转瞬疾至,悍然轰击在了群骸之上。
猎猎长风中,封缄从天而降,依然敝靴敝袍生锈剑,却一剑封住诸多骸的命脉!
逄风眼里含笑道:“一剑霜寒十四州,剑仙依然功力不减。”
剑眉星目的俊郎剑修对逄风一拱手:“长夜君,封某喝喜酒却未回礼,甚是惭愧。”
是了,封缄便是那位创出“俱寂”惊才绝艳的剑谷上仙,五神之乱中,剑仙为护苍生陨落,魂魄入轮回,转世为封缄。
如今的朔雪主动回到了他掌中,与凡铁剑融为一体。他的道已无缺!
霜剑缩小,落入掌中,封缄眸光一闪,又挥出极为缓慢的一剑。
迅疾如电的是剑谷上仙的剑法,是一剑霜寒的俱寂,而这一剑,却是独属于封缄的剑法,是春和景明的平芜。
剑谷上仙一生光明磊落,他无父无母,是个剑痴,只求练剑、不顾其他,因此才能创出敌我玉石俱焚、一往无前的俱寂。
而心中有愧、曾短暂迷失又寻回剑心的封缄,不同心境创出的则是另一剑法。浪子回头,剑仙有情,荒芜的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远隔万里的春山。
这些年,封缄不再只在乎剑中意。
剑意固然是他毕生所求,可寡言的青年也将目光移到田间耕作的农人、手持风筝的孩童、河边浣衣的老妇人……剑谷上仙从未细致观察过人间烟火,他护苍生,只因心中侠气、更为剑意无缺,封缄却不同。
他开始渐渐明白,自己想护住的到底是什么,封缄将世间百态融入剑中,彻底完善了这一式“平芜”。
昔日剑谷上仙一剑俱寂,以化身之躯挡堕仙而不退。如今平芜尽处,春山遥远,被千万人踏破的沙土地再度生满了绿茵茵的春草。
生机勃勃的火焰在开着紫花的苜蓿上燃烧着,也在草木犀与羊草上燃烧着。
是无数长夜卫的故乡,一览无际的草原。
群骸的身躯开始“滋滋”冒出黑烟,竟开始虚化。逄风喝道:“南离!”
南离的太阳真火再度接续,璀璨光焰沸腾,引动无边轰鸣,倾泻而去!
诸多长夜卫也杀红了眼,骨与血横飞,却无人后退,铿锵的战鼓之声震耳欲聋,可剑修一击之下,灵力已竭。骸群虽然被削了气力 却仍有蠢蠢欲动之力。
忽有一铁尺冲出重围,横扫之下红衣如火,一骑白马自尽头而来!
唐倚雪如轻巧落叶,自马上翻身而下:“逄道友,当初义父之恩没齿难忘,陈雯愿随诸君一同退骸!”
她目光如炬:“人之所以为人,正因敢于为明知不可为之事,人之所以于上古乱世存延之间,正因有人逆风持炬,以身为烛。”
上古时期无数修士的骸骨,堆出了后来的煌煌修真大世。当时上古万族,没有异族会相信弱小的人族能够留存至今。
可人就这么活下来了。
明知修炼会死,可总有一代代人如飞蛾扑火,只为后人开一条鲜血淋漓的路。铁尺落入骸群,溅起道道漆黑血液。
一旁有人感叹:“他们已经寻到自己的道了,若是仙路未绝,想必能飞升混个神仙当当。”
南离猛然回头,顿时咬牙切齿:“老贼,你怎么也来了?”
上官法依然是悠哉悠哉的模样,他抛着血玉骰子:“怎么,妖神令都下了,我作为妖不能来?我不来,妖神以后不得给我小鞋穿?”
南离一刀劈下一头骸的脑袋,黑红血液四处飞溅:“妖神令不是让你看戏的!”
“行了,”上官法正了神色,朗朗高喝道:“逄风,接着!”
他将一柄剑抛了过去,正是逆魄和蔽日,长剑兴奋地长鸣着,向逄风飞去。
逄风抬手接住,血脉相连的的感觉回到掌心,逆魄兴奋地在他掌中雀跃。
上官法高呼:“记住,辰与白是我借你的!要还回去!”
逄风头也不回:“知道了。”
向来玩世不恭的上官法注视着那柄长剑,神色复杂。獬豸,麒之近亲,生而为天界执法之神,其有两名幼弟,一为天禄,二为辟邪。
天禄、辟邪自幼掌管辰、白二星,辰星与白星自古便是太阴伴星,后来劫难,真龙率先投入匠神熔炉,随后九只神兽在天道授意下入炉,包括天禄与辟邪。獬豸司了几千年法,最终却亲手将幼弟送入熔炉。
上官法心知肚明,投入熔炉的那一刻,天禄与辟邪就不复存在了。这柄剑的剑灵,是天禄与辟邪的魂魄融化在炉里,沸腾的铁水中又诞生出名为辰与白的剑灵。
上官法唯一的一次失职,是没有阻止那五位神冲进天道所处的天晷殿里。他明明看见了,却没有阻止。他身为司法天神,其实可以带众仙神擒下这五人。可他没有。
獬豸想,天道也同意了他们的做法,他还掺和个什么事?而且就算他不阻止,五神也并不是天道的对手。
后来无数个日月,他都在想,如果当时阻止了五神,是不是结果会不一样了?
那两只小麒麟眼神清亮,咿咿呀呀跟着他身后叫兄长。獬豸以戏耍幼弟为乐,总是和小麒麟们比抛骰子。
可每次都是獬豸赢,小麒麟们无比宝贝的丹药与灵器被赢走,脸上挂着眼泪。上官法便喜欢欣赏它们这模样。
上官法知道,他从来不是一个好兄长。他对小麒麟甚至没有幽荧上神好,但这也没办法——麒祖殉身鸿蒙,只留下獬豸和两颗蛋,他能将它们养到破壳已经很不错了。
獬豸亲法,情感凉薄,没有什么血缘亲情。上官法更多地将两只拖油瓶小麒麟看作无聊生活中的乐子,而非幼弟。
可如此爱哭的天禄与辟邪被投进熔炉,却并没有哽咽一声。年长的天禄一言不发,率先跳进了熔炉。
辟邪却要与他再玩一次骰子。
这次,辟邪赢了。
年幼的辟邪与獬豸说:“哥哥,其实每次玩骰子,我和天禄都知道你在作弊……那些东西,其实是我和天禄故意给你的。
“父母不在了,哥哥是司法天神,整日劳碌,还要照顾我们,却从来不要我们的东西,我和天禄便想出这个法子。”
年幼的孩童伸出手,努力理了理自己被攥得发皱的衣襟,小声说:“再见,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