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35)
南离一骑绝尘而去,只留下修士手忙脚乱地拍打着着火的衣袍,嘴里嘀咕着为何这火焰拍不灭。
凡人居所名为慕仙境,自然这名字不是凡人所起。而慕仙境,却只是焆都边缘一处凸出的废地。本就狭小的空间挤满了参差不齐的楼阁,它们临崖而建,只消一步迈错,便会坠入无边云雾中。
南离深深望他一眼:“我只能送你到这里。”
逄风动作自然地揉了揉他脖颈柔顺的毛发:“放心,天黑之前,我便会回去。”
他从一个打着醉鼾的壮汉那领了块牌,便踏入那浓密如丛林的楼阁群中。
打听陈二刀废了逄风好大一阵功夫,九阙发放的灵丹他不曾吃过,逄风拿出一颗贿赂守卫,才得到陈二刀的下落来。
陈二刀竟在这慕仙境混得风生水起,据那守卫所说,他鼓捣货物,已经在此地小赚了一笔。
逄风在密集的楼阁中穿梭着,时不时能看见缝隙中躺着些瘦骨嶙峋的人。他们往往断了腿,在楼阁投下的阴影里,盖着破席子呻吟着。
带他来的守卫鄙夷道:“付不起房费的贱民!让他们活着已是我们开恩了。你该庆幸你找的人没被赶出去,可没几个人愿意花钱赎他们!”
逄风不语。
守卫一抬下巴:“喏,到了。”
逄风还没进门,就瞥见陈二刀,他面容邋遢疲惫,眼睛却很亮,却比逄风先前所见的精神了许多。
陈二刀兜里鼓鼓囊囊,不知揣了什么。陈二刀也望见了他,眼中流露出几分惊喜来。
“逄……林逢兄弟!没想到你真的来找我了!”
逄风走上前:“陈大哥,最近在忙生意?”
陈二刀搓了搓手:“嗨,我闲不住,想到闺女在这焆都,就想用这把老骨头为她做点什么,一生就是劳碌命。”
逄风问他:“陈大哥,阿雯最近有下落了吗?”
陈二刀的眼神黯淡了下来:“还没有……不过我已经找过许多宗门了,总有一天……”他念叨着,“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他苦笑着将兜里的东西掏出来,零零碎碎的几枚形状怪异的劣质丹药,夹杂在几张皱巴巴的符咒中。这堆东西中最宝贵的是一只断了一半的飞剑,只剩刃,剑柄不翼而飞。
而那断刃被陈二刀擦得发亮。
陈二刀苦笑道:“如果能见到阿雯……我寻思把这些东西给她……就一直揣着。”
逄风默然。
他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兴奋道:“林逢兄弟今日既然来了,不如与我喝顿酒,我如今也赚了些,至少请客吃饭还是够的。”
逄风没有拒绝。
他知道陈二刀这种人,一直希冀着为他人派上些用场。拒绝他,反而会更令他难过。
陈二刀拉着他一路七扭八拐,竟拐出了逼仄楼阁。此地不知是焆都何处,两侧商铺密布,叫卖些奇物,青石街道洁净敞亮,全然不似慕仙境拥挤狭窄的模样。
逄风和陈二刀才走了没几步,就听闻一阵嘈杂。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
只见远处一群人簇拥着一匹高头大马迎面走来,那马身披红绸,衬得浑身洁白似雪。它额前坠着流苏,脖颈栓着金铃,一双眼竟是透亮的湖蓝,一看便价格不菲。
坐在马上的是个同样一袭繁复红衣的姑娘,那姑娘柳眉杏眼,身段修长,腰间别了支闪着寒光的铁尺,散落的赤色衣袂垂在马的侧腹旁,像是明艳的红莲花瓣。
她额间一点朱砂,既有大家闺秀的温婉,又不乏习武之人的英气。
周遭的人纷纷议论纷纷:“……至公门大小姐唐倚雪,她怎会在这?”
陈二刀却如同中了邪,走不动道了。
他喃喃道:“阿雯……”
第42章 忘情
那姑娘下了白马,对二人行了个揖礼,对陈二刀道:“义父。”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仅让陈二刀怔住了,逄风心头亦疑云密布。
他与陈二刀于乱葬岗跋涉之时,陈二刀絮絮叨叨给他讲了许多阿雯小时候的事。从他颠三倒四的复述中,逄风大概知道阿雯七岁,生性寡言少语,从不与陈二刀之外的人说话。
依陈二刀所说,阿雯是个极懂事的孩子,从不开口要些什么,被匪窝子里的野小子欺负,也从来不言语。
可这唐大小姐,年龄却与逄风相仿,陈二刀死去六年,如今陈雯理应尚未及笄。况且她的风姿气韵,绝不像匪窝子里长大的孩子能有的。
唐倚雪浅笑道:“义父,我找了你许久,想不到你就在此处。”
陈二刀早已泪流满面,因劳作而指节有些变形的手打颤着,伸向唐倚雪。他一下子低头望见了指甲缝中的污泥,下意识地向后瑟缩了一下。
唐倚雪却浑不在意,自然地握住了那双手。
逄风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不对劲。
……这完全不像父女重逢的场面,反而处处透着诡异。他没在唐倚雪身上看出半分久别重逢的激动情绪。
她的情态太自然了,举止得体,落落大方,甚至就像出门赴宴一般,唯独不像一个女儿。
逄风上前一步,目光如炬:“这位姑娘,请问是否认错人了?据我所知,陈大哥的爱女如今理应尚未及笄。”
“姑娘有什么事,不妨先与我说说?”
“休得对小姐无礼!”
历喝当头传来,簇拥着白马的随从面色不善,纷纷抽出寒光闪闪的刀剑,向他涌去。
逄风戒备地抽剑,将陈二刀护在身后。
陈二刀被他们夹在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看了看唐倚雪,又看了看逄风,讪讪道:“林兄弟……”
唐倚雪神色依然平静,她侧过脸对随从道:“都退下,休得无礼,他是义父的恩人。他们非我至公门之人,不知内情也正常。”
绯红衣袂翩跹,她移步至逄风面前:“林道友,我知您是义父恩人,请您不必心急,您所疑虑之事,我自会一一向您解释。”
说罢,她便开始娓娓道来。
原来,至公门在焆都是个极其特殊的宗门。门中弟子信奉“天道无情,所以至公”。门中弟子修炼,皆为让己身更贴近天道。因而门内心法,是太上忘情。
而太上忘情并非无情,太上忘情之人,得情而忘情。虽有情,却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正是为忘情。
因此至公门的弟子,需先无情,再悟情,继而忘情。
至公门内门弟子,母亲于怀胎期间就需服用秘药“七情封”,封住其七情六欲。而封了七情的孩童长到及笄或是及冠之时,至公门会用门内秘法,将其魂魄投入红尘历练,轮回成毫无灵根的凡人。
转世后的至公弟子,往往命运多舛,颠沛流离。他们于凡间悟情,又因历经磨难,而看破八苦忘情。只有悟出太上忘情,他们才能真正算作至公门弟子。
如唐倚雪的父亲,至公门门主唐无陵,就转世为乱世中一弃婴。他吃百家饭,受尽白眼长大。由于饥饿,唐无陵在十五岁那年偷溜进军营,死缠烂打才做了个小卒。
他因生而无情,毫不畏死,在沙场奋勇杀敌,几年后被拔为校尉,后来又擢升将军。也在这期间,唐无陵结识了唐倚雪的母亲,彼时的门主之女方玉卿。
方玉卿亦是在红尘历练,二人情投意合,竟解开了彼此的七情封。于是他们就这样成了夫妻。
百战百胜的将军有了情,便开始畏死。当朝皇帝便以为他被女人迷了眼,竟设计抄了方玉卿的家,诛了她满门。
讣告传来之时,唐无陵正率兵在沙场上征战,他一刀斩下蛮族人的头颅,却得知妻子已然香消玉殒。一心守护的国家背叛了他,而最后将妻子的尸首带给他的,竟是他视作仇敌的蛮人。
因此,唐无陵悟情而忘情,魂归焆都后,他便与方玉卿成了婚,从此便成了至公门门主。
唐倚雪缓缓道:“我便是在红尘历练中,被义父收养。因此我的确是陈雯,千真万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