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变态心理学) 中(344)
容铮心重重地沉了下去,目光扫过灯光下舒墨略显苍白的脸,下意识握紧了拳头,语气还是柔-软的,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舒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虚浮地说,“我妈每三天会被送过去,那些人次次都要把我带上,可能觉得我是个好玩的玩意,也或许是这种违反道德的禁-忌也能添加某种情趣。我妈想反抗,但立刻就会换一身鞭打。她太柔弱了,根本没办法抵抗,只能哭着哀求他们把我关进衣柜里……我什么也不懂,只是下意识害怕黑漆漆的柜子,可我也不敢出去,因为我听见我妈在压抑地低声哭。回到家,晚上做噩梦又梦见被关在柜子里,我就开始哭,哭我数不到一百,觉得我妈之所以受伤生病,是我数不到的缘故。所以我就去求我哥教我数数,我要数到一百,推开那扇门去看看……”
容铮血一下冲到头顶,只觉得浑身像被烫铁撩过一样,一股无名火生了出来,恨不得冲到十几年前、舒墨还小的时候,拿着一把机关枪把所有人全轰了,再轻手轻脚走进那房间,推开那角落里的柜子,把还没来得及受到任何伤害的小舒墨拎在怀里抱走。
“……我哥知道事情前后当即发了疯,我第一次看见我哥失态成那样,他发了狂一样冲到我妈那里质问,得到答案后,他整个人都要崩溃了,在家里又吼又叫。我害怕极了,却只知道哭,模糊中听见他说要报仇,单枪匹马冲出去……”舒墨低声说,“等他回来的时候,身上没太大的伤,可却抢回来一把枪。那时候我们已经计划从村里逃走,行李准备好了,就等我哥回来。我哥一回来,阳哥——我哥的村里朋友,就领着我们躲出去,想要趁夜离开。谁知道消息传得那么快,我们前脚刚出门,那些大学生就领着村民劈头盖脸地冲进来,他们大吵大嚷,拿着锄头斧头,彻底撕破了平时伪善的脸,就是要来抓我们给那帮匪徒谢罪。”
容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曾拿着那张照片,设想过许多次舒墨的童年,想象过或许他经受过家庭暴力、父母离异、亲人去世,出过严重的事故。但没有一个童年,比他现在听到的这个更加阴暗,更加令人难受。
他听得耳膜嗡嗡作响,手脚发麻,五脏六腑一阵阵发疼,好像有一口裹了病毒的痰刚刚卡在嗓子眼里,全身都不对劲。他站起来在不大的厨房来回踱了几步,依旧闷得难受。
于是容铮走到连接厨房和花园的落地窗旁,开了条一人侧身宽的缝。这时候屋外狂风正呼啸而过,暴雨大过疏通的速度,水已经漫上了台阶,几盏线路本身就有问题的路灯不堪重负地闪了闪,最后终于没能再亮起来。
呼啸而来裹挟着热浪的暴雨噼里啪啦砸着雨棚,这场雨似乎无休无止,雨越来越密,风越来越大,声声击在玻璃上,顺着打开的缝隙滴滴答答流进屋里,仿佛要破开那扇碍眼的窗户。
舒墨抬头,朝外面看了一眼,就见那晃来晃去鬼影一样的树枝被流动的雨幕模糊,再也没了之前的恐怖阴森。那顺着缝隙流通进来的新鲜空气,清澈,冰凉,略带一些草木的气息,吹走了他身上刚冒出头的戾气、怨气还有痛苦。
“我后来读书,书里写个体是理性的,但到了集体里,很容易随波逐流,丧失了理性。其实和现在的网络环境很像,只要拥有话语权,便能找到大批的拥护者,理智往往会被群体性行动压倒,甚至合理化自己的错误行为。那些村民曾经善良,可爱,把我当自己的孩子照顾,为什么会一-夜之间连道德准绳都改变了?
“其实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有个驴友爬山涉水到了一个桃花源般的人间仙境,接受了热情的款待。他本认为那些村民淳朴善良,但其实村民们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他们老人种植罂粟,年轻人出门拐卖孩子,一村子人全都是罪犯。
“当面对驴友的询问时,这些村民并不觉得这是违法或者违法道德的,他们的消息闭塞,自我成就一套道德观念,如果你对他们无害或者有益的时候,他们会是最善良最淳朴的存在,但当你一旦触及到他们的核心利益,他们会立刻六亲不认。
“一开始你根本想不到,毫无防备,还想着能用‘道理’‘情分’说服他们,但到最后那些‘淳朴善良’村民的高举斧头,嘶喊着要你命的时候,你才猛然惊醒,但那时候你已经晚了。
“我妈就是和驴友一样的人,还企图回头和他们讲道理,但话还没开口,就被人扇了一大耳巴子,我和我哥就躲在后面,一声都不敢吭,就那样直直看着我妈被揪着头发拖进了那些匪徒的车里。”
容铮跟着他说的话眉头越皱越紧,听到最后,担心几乎压制不住了,喘不上气似地挺了挺胸-脯:“那你-妈……”
“她没事,那些人比起她死,更想要她活着。”舒墨冷笑一声,面无表情地说,“我和我哥逃出来,但村民全疯了,为了让我们出来,为了找到那把枪,为了救自己的命,彻底丧心病狂,中途为了让我能安全,我哥主动引开村民,我就跟着阳哥去了他家,但村民很快找上门,大牛——是阳哥养的一头牛,很有灵性,为了救我主动一头撞死,我躲在牛肚子里逃过了一时的追捕,但没想到还是很快被抓住。不仅是我,就连阳哥也被抓了起来。”
在闷热的夏日,容铮生生感到了一股刺骨寒意正顺着脚底朝全身蔓延,他拿起那杯温热的枸杞水喝了一口,他听到最后,忽然想起一个细节,便问出了口:“那些大学生……是他们在鼓动村民吗?”
舒墨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这群大学生刚来村里就扮演“老师”的角色,村民会下意识尊崇,或许内心偶尔会有一丝迷茫和不忍,但在强势的人利用感情攻势的时候,这些理性变得破碎不堪。
“‘凡是能向他们提供幻觉的,都可以很容易地成为他们的主人;凡是让他们幻灭的,都会成为他们的牺牲品’①这话现在很有争议,但我却从里面看到很多熟悉的场景。那些大学生估计并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人类在面临抉择的时候卑鄙的人恰恰会露出人性最恶心龌龊的一面……
“可能一开始提出让我妈去做祭品的时候,他们也是小心翼翼,生怕会被驳斥,可村民竟然顺水推舟……说起来不过都是同一类人罢了。”舒墨嘴角轻轻提了起来,略带讽刺的一笑,“互相一再重复打气,强调责任,然后颠倒黑白,倒打一耙,洗脑自己把自己说成正义一方,认为法不责众,而我们则是要害死他们的魔鬼,帮助我们的人是助纣为虐,也是罪责当砍的罪人,为了立威,为了控-制其他人。阳哥——那个帮我逃走的人,和我哥同龄,还是个半大孩子,十六岁都没有……却,却被从小到大像亲人一样的村民直接用一把斧头……砍了头。”
容铮深吸了口气,一时不可置信:“怎么会?”
“不少见吧,”舒墨冷冷地笑了起来,低声说,“对于刑警来说,比这还丧心病狂的案子都有——手足相残,杀妻弃子……还有那些话本里发生在大山里骇人的鬼故事,不都是真人真事改编,只是人们不愿意相信罢了。也是,情愿活在童话,也总比看清楚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要好。”
舒墨说话好似机关枪一样,容铮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些沉甸甸的过去毫无保留放在了他面前,他的视线在上面打转,其实他应该按住舒墨不让他继续往下说,但他更想了解舒墨的过去,知道他的病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正常的孩子到底遭遇了什么,是经历了多难以忍受的疼痛,才会把自己的灵魂硬生生撕裂,裂成好几块。
他矛盾又挣扎,脑海里不停浮现出着舒墨那张在医院的照片,心又隐隐揪了起来。
舒墨一直留心着容铮的反应,他这份心理矛盾,自然看在眼里。
“说实话,这些事情都过去很久,我和心理医生也聊过上百回,回忆起来,就像看别人的故事。并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舒墨观察着他神色,贴心地放轻了声音说,“倒是你,能不能承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