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莎莎舞的漂亮男人(98)
“这叫什么?”齐向然抱着臂,抻直腿,鞋尖碰到铁质的床脚,如同从前相处时那样,他刺他,“恶人自有天收?”
倪辉神色没变,可这副样子的他显然不再具有任何危险性,脸上那道刀疤隐没在黯淡的阴影里,反而令他更显枯槁憔悴。
“不是跑了么?”倪辉看了他半晌,忽然哼笑一声,“我以为你真有骨气一头扎江里去。”
齐向然脸上的笑挂着,手指在胳膊上缓缓地敲,他视线慢悠悠在病房里转了一圈,意有所指的:“就因为这个原因不接我电话?”
“你以为你多大面子啊?”倪辉嗤笑,“老子养病,天王老子的电话也不爱接。”
齐向然没接这茬,他还没恶劣到要跟一个病人拌嘴,于是显得比以前从容大度许多。落在倪辉眼里,这样子恐怕挺欠揍,不过倪辉竟然也没像以前那样接二连三地怼他,两人就这么沉默下来,电视声、说话声、刷小视频的声音,从隔帘外传来,更显得他们这个角落有一种诡异的安静。
“你来得不是时候。”良久,倪辉再度开口。
齐向然把目光从能看到楼下绿化的窗口收回来,看向倪辉,见到他脸上的笑没了,替而代之的是一种没所谓的神情。
他补充:“或者说,你来得早了点。”
齐向然其实没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只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来?”
“总不可能是探病?”倪辉撑起身,把枕头往上一挪,舒舒坦坦靠上去,“那你还真是我好儿子啊。”
两人看似气氛紧张,其实说话声在病房里算不上大,倪辉也没有要找个僻静地方交谈的意思。他舔了舔干燥龟裂的唇:“好儿子,找到你亲爹了吧?”
齐向然眼神倏地一冷。
“别这么看着我,怎么我不是你亲爹,你还觉得很遗憾吗?”倪辉吊儿郎当地笑,“听说前段时间有北边儿的人找上了崔家的门?我当时就猜出来了。啊……”他又说,“其实从那个姓江的来找你那天起,我就知道会有今天——不过倒是没想到这么快。”
齐向然沉沉看着他,咬着牙问:“所以换孩子的人真的是你?这么些年,你装得够真啊?”
倪辉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盒烟来,却没点,指尖夹着支烟在鼻间嗅,过足干瘾,才一勾唇角,似笑非笑的,近乎挑衅的:“是我怎么样?不是我又怎么样?”
“腾”一声,齐向然霍然起身,脚把凳子一踢,往前到床边,手按住桌沿俯身,狠狠盯着倪辉:“你最好给我说老实话。”
倪辉对他这个眼神不闪不避,像看什么新鲜玩意儿似的看他,好久才嗤一声:“你说说,你他娘的也不是我的种啊……怎么就遗传了我这臭脾气……”
“别往你脸上贴金了,”齐向然冷笑,“谁他妈遗传你?”
“行,”倪辉耸耸肩,病号服有些窸窣的响动,大概是病来如山倒,这才几句话,他好像就被抽干了力气,声音里透出点疲乏,“那你多半遗传你那有钱亲老爹,行了吧?”
这话从倪辉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不对味,僵持良久,齐向然直起身来,忍耐着,他舒了口气,面无表情地垂视他:“我要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倪辉奇了:“你亲爹都找到你了,怎么当年发生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齐向然盯着他的眼睛,没有立刻回这话,似乎在思考,片刻后,才笃定原来倪辉其实也不知道齐家那位当年意外去世的事情。
是了,那个圈子的人出什么事,远在新南的这群人又怎么会知道,多半都当他渣男不想负责一走了之。
“你现在也爱说废话了啊,”齐向然又坐回凳子上去,这次他坐得更近了,手一伸就能搭在床头,他沉默半晌,轻轻一笑,“如果我知道,又怎么会来找你?”
可能是齐向然反应忽然平静下来的原因,倪辉竟然也没再说不着边际的话,他仍然把玩那支烟,听着病房里外的动静,沉思了很久,才盯着自己的病号服上的纽扣,说:“这世界上没哪个男人愿意把自己女人给自己戴绿帽的事情广而告之吧?”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似乎有点嘲讽,又有点已经淡漠的仇恨:“早说好不干这行回老家结婚,我就因为意外进去了几年,转眼你妈就跟人家大老板怀上你了。”
话这样说着,他语气却是很平淡,“你想要什么真相,真相就是这样,老子早说了,婊子跟流氓才是一对儿,卖得差不多抽身就行了,那臭女人见到钱就走不动道,还是姓崔的趁我不在给她拉的皮条。在我面前她说不得已、是姓崔的报复她和我、是人家大老板非要点她她得罪不起,这他娘的不是瞎扯淡是什么?”他啐了口,“怕我坐牢出不来了?着急忙慌要抱上有钱人大腿?这大腿抱得可真好,生了你这么个没人要的杂种,还把命给搭了进去。”
“杂种”两个字,这几年来,齐向然被骂得早就免疫,听着倪辉这些话,齐向然只觉得一阵懵,他其实根本没想到倪辉和施语凤一开始就是一对儿。
倪辉掀起眼皮看一眼齐向然,不明意味的,“要死了记起老子的好了?知道找老子了?要把她瞎了眼的亲娘和亲儿子托付给老子了?想得真他妈美啊,人家做接盘侠的至少还有个女人睡,老子他妈什么也没有,直接扔俩拖油瓶,换你你能受得了?”
齐向然麻木地看着他:“你受不了、不想养,直接把我扔那儿不管都行,”他问,“为什么要换孩子?”
“老子想换就换,”倪辉不耐烦地搓着烟,“哪儿他妈那么多理由。”
齐向然盯着他:“你知不知道这是犯罪。”
“我犯的罪还少了?”倪辉反问,又抬着下巴笑,“再说了,我问过,一你不是我亲生儿子不构成遗弃罪,二我也没当人拐子,就算是犯罪,也就判个几年,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已经过了追诉期,拿犯罪这说法来往我身上加,嘿,还就真他娘的不好使。”
齐向然轻笑了下,说:“你要是恨她,也应该把我换到个一穷二白的家里去,换到齐家,这算什么事儿?”
“傻啊?那种医院除了你没人要,随便哪家不都是有钱人?”倪辉讽刺地笑,“跟着我能有什么好下场?一个臭流氓,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今天没明天,指不定哪天我就被人砍死了要不然又去蹲大牢了,我还就奇了怪了,明明这事儿你是占便宜的那个,怎么到头反而还对我兴师问罪来了?要点脸吧,少爷,该兴师问罪的是齐家那个!”
长久的沉默中,齐向然视线往下,落到倪辉把玩着烟的手上,就是这样一双手,粗糙、干瘪、平平无奇,却沾过黑与白,搅浑善和恶,甚至改变了几个家庭和两个孩子命运的走向。也同样是这双手,在自己最迷茫无助恼困的时候,毛毛躁躁蛇口佛心把自己接住,给了自己一个不像样的家。
倪辉说得对,纵使他换孩子这个行为有千般不对,但齐向然没有资格跳出来指责他,因为他是这个错综复杂的故事里,唯一一个既得利益者。
齐向然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哟,这就走啦?不再坐坐?”
齐向然顿住脚步,回头见到倪辉一脸病容,眯着眼认真看他,像在透过他,看逝去的旧人旧时光。
似乎明白倪辉这个目光的含义,想了想,齐向然问:“之前我怎么问你都不说,今天怎么全抖落了?”
倪辉把那支被他蹂躏得不成样子的烟往地上一弹:“你就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虽然我是个王八蛋,但这么多年你也没求过我什么,就这么一个心愿,我还不帮你完成了?”他冲齐向然淡笑了下,枯槁的脸像忽然有了光彩,“就说你来得早了点,该等我临死之前再来,说不定我还能看你掉两滴猫尿,听你叫我声好听的。”
齐向然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那方寸的阳光不知何时移了位置,离倪辉越来越远,把他撂到昏暗的角落,让阴影网一样密密实实裹住他、吞噬他,认识倪辉三年了,直到现在,齐向然发现自己还是看不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