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刻(16)
“你呼吸之间有酒的味道。”
说完就又把脸埋回到江屿澈的颈窝中,还轻缓地蹭了蹭,江屿澈被他蹭得发痒,又听见他含糊不清地嘟囔道:“我啊,这赤是真的坠啦。”
好家伙,见过醉酒的人嘴硬着说自己没醉,还没见过滴酒未沾的人硬说自己喝醉了的呢。脸红眼飘大舌头,该有样子应有尽有,江屿澈不知是该感叹他演技超群还是感叹居然有人闻到酒气就会醉倒,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他在怀里哼哼唧唧,江屿澈也没办法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恰好村长这时转过头来,他挥挥手,又指了指怀里的路峻竹示意他喝醉了。
村长显然也没少喝,往他这边看了好一会才会意,随即笑着点点头随他们去了。
“还醒着吗?”
他拍了拍路峻竹,当然是没有得到回答,于是他尝试着再把路峻竹拽起来结果却失败了——他的手就像粘在了自己肩膀上一样。
无奈之下江屿澈只能打横将他抱起。这死鬼倒是轻飘飘的,如此也不费什么力气。
他正要跨出大门,突然感觉身后凉飕飕的,回头一看就与红盖头打了个照面,给他吓了一跳。
“二瘸子好福气,看看这新娘子多像样,客人走了还知道出来送送。”
旁边宾客欢声笑语,称赞不断,江屿澈只觉心生诡异之感。红盖头蒙住了她的脸,他自然看不清她的表情,可他总觉得在那盖头之下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而她的嘴角也正呈现着弯曲的弧度。
在这样的“目送”下江屿澈抱着路峻竹回到了村长家,刚把他放在床上还没歇一口气,就见一人破门而入。
她满面倦容,额头的血勉强止住,只余一片淤青。动作生涩僵直,仿佛浑身麻木动弹不得,一进门便跪在了地上,声音微弱嘶哑。
“大仙,是我不好,有眼不识泰山,我早该听你的话把那害人的长命锁扔掉的,求求你,求求你再给我指条明路吧,我不能失去我的儿子,求求你了。”
这人正是刚刚痛失爱子的张家媳妇。江屿澈见她这副样子也心生怜悯,忽然想起路峻竹在离开张家时说了一句“等他们情绪稳定后会知道怎么做的”,看来就是指会来找他解决问题了。
他拍了拍路峻竹,“行了,起来吧。”
路峻竹不为所动,甚至还翻了个身。江屿澈无语至极,只能对张家媳妇说:“你先起来把,他现在的状况不太能帮你,要不你回家再等等,一会再来呢?”
“大仙是不是还在怪我?是我糊涂,是我愚蠢。”
说着张家媳妇抬起手就要往自己脸上打,幸而江屿澈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了他。她的眼泪如决堤洪水般倾斜而下,“我等不了了,一刻都等不了了,只要一回家我满脑子都是我那可怜的孩子浑身青紫的模样,我的孩子……”
如此看来让她回家这一计策是行不通了,江屿澈只能先稳住他,暗自祈祷路峻竹赶紧醒过来。
他把女人扶了起来,清清嗓子摆出了一副大仙的派头,“既然如此,那就说说你做的错事吧,你和李家儿媳的恩恩怨怨也不必掩藏了。”
提起李家儿媳,她不自觉地颤栗起来,似乎无比恐惧,江屿澈更加笃定姜杉的死与她有关。
“不肯说吗?那我没办法帮你了。”
“说,我说。”张家媳妇长叹口气,仿佛做了极大的心理建设,才将那段全村人都闭口不谈的一年前发生的李家惨案叙述出来。
“这事还得从村里的习俗说起。”
在仓才村有这样一个习俗。女人怀孕八个月时可以去仙家楼测算孩子的性别,若铜钱为阳面便是男孩,为阴面便是女孩。
若是家中有了男孩,那么抛出阴面也无妨,但仓才村还有一个说法,如果第一胎是女孩就绝对不可以让她活下来,因为这样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女孩。
这就衍生了所谓的“求子术”——人们将“夭折”的女孩剁成三段放在后山的山洞里祭拜灰仙,灰仙会保佑他多子多福。
一年前她刚刚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在她产后清醒之时被告知孩子已经在她昏迷的时候被献祭了。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落得那样的下场,在她的家乡从来就没有这样的恶劣习俗,她歇斯底里地闹,然后她男人给了她一耳光。
那段时间家里陆陆续续地来了好些人,所有人都劝她村里的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要入乡随俗,要适应,要挺过来。
挺过来的人现在自然就坐在她的面前劝她,没挺过来的人或许成了失心疯,或许在井里,或许在后山。
她挺过来了,因为某一个夜晚,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只灰色的老鼠,双爪捧着一枚铜币,口吐人言:“你命里该有一个儿子。但你运势不好,有一个女人,她怀了一个孩子,转了你儿子的性别,如果那个孩子没生下来,你的儿子就会回来的。”
她从梦里惊醒,朦胧之中盘算着村里谁家女人怀了孩子,想来想去只有李家儿媳姜杉一人,她恰好怀孕八个月。
她想她一定是疯了。家里人的逼迫,村里人的劝阻,对于那个还没来得及见上的孩子的愧疚与思念把她弄疯了。她把强烈的恨意转移到了一个无辜的女人身上。
那天遇见老李头黑着脸从仙家楼出来,她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我告诉老李头,虽然是女孩你也不用愁,随便吃点什么药把孩子弄掉就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村里的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张家媳妇眼神空洞,木木地叙述着,“谁让那个孩子克了我的孩子,无论男孩还是女孩,我只想让我的孩子回来。”
说到这里她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一把薅住自己的头发,“可是我没想到姜杉会硬生生地流产流死了!”
虽然有些地方江屿澈都猜到了,可听到细节时他还是觉得心惊。
“在那不久就有了阿彻,这一次我没有占卜,生下来后真的是个男孩,因为害怕所以我才去打了副长命锁,没想到……”她顿了顿,“大仙,我知道一定是姜杉的冤魂在作祟,你把她引到我身上来吧,孩子是无辜的。”
“你也知道孩子是无辜的。”
路峻竹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从床边坐了起来,直视着张家媳妇的同时缓缓走向她,后者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愈发局促不安。
“给我。”
张家媳妇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长命锁,“大仙……”
“你们也太听灰仙的话了。”路峻竹勾起那枚长命锁,“每年七月十五记得去姜杉的坟前烧纸,等什么时候纸钱打着旋儿飘起来就证明她原谅你了,到时候你的心愿会实现。”
张家媳妇感恩戴德地走了。路峻竹神色却十分凝重,察觉到江屿澈在看他立马伸了个懒腰,眨眨眼睛,“刚醒酒,听了个尾巴。”
他到底是不是装醉江屿澈已经不想追究了,“你刚才说的那些是真的有用吗?如果是真的姜杉母女岂不是太冤了。”
“当然没用。”
“啊?”
“她和她的孩子的确有些缘分,不过续缘的机会已经用光了,等下辈子吧。”路峻竹摆弄着长命锁,“至于姜杉母女确实很冤,我只怕她们忽略了真正该恨的人。”
“你是说……灰仙?”
路峻竹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你有没有注意到刚才的喜宴上少了什么环节。”
经他这么一问江屿澈仔细回想了好一会,迎亲,请神,敬酒,似乎一样也没少。
他迷茫的看了路峻竹一眼,路峻竹随手扯过枕头上的枕巾搭在了床边的衣架上。
“假设这个是新娘。”他按着衣架往北歪了歪,幽幽地说了句:“一拜天地。”
江屿澈恍然大悟,“对啊,这么重要的仪式居然没有!”
“二拜高堂。”路峻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又按着衣架往外面树林的方向歪了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