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刻(140)
岭将军的提醒也不无道理,毕竟他第一次吃甜豆花的时候,还把舌头给烫伤了,但那依旧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事情还得从三年前的官员选拔考试说起。
璟帝对于这些事向来是一手不伸的,只有在殿试的时候稍微上点心——因为殿试的概念对于他来说和殿选一样。其荒淫程度可见一斑。
所以这个重担还是落在了诸位臣子的身上,紫圣国师亦在其中。
那时他和紫圣国师还很和睦,毕竟念着当初读书识字的恩情。
殿试之前,紫圣国师拿着一份特殊试卷找他品鉴,看到字的瞬间他有一种直击魂魄的惊艳感,答题者定是可用之才。
他刚要出口称赞,紫圣国师卷子一翻,姓名一展,他的话也就咽在喉间,难以吐露了。
因为上面写着的是他看不懂的异国文字。
“这是罗刹国的字。”
紫圣国师解释道。他博览群书,精通各国文字,自然是认识的。
“臣实在犹豫,不得已叨扰九殿下,这人是留,还是不留?”
罗刹国在极北之地,地处边境,与江国相隔甚远,可以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但这人心隔山海,罗刹国对江国有没有想法,他们也不清楚。
留吧,答题者放着本国的臣子不当,万里迢迢远赴江国参加选拔,居心难测,实属可疑。
不留吧,文章也是上乘,良才难遇,不录可惜。
紫圣国师弯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卷上姓名,面具能掩住表情,却掩不住周身的气定神闲。
想来心中已经有所定夺,只不过顺带出个考题试试他而已。
“留。”
思虑片刻,他给出了回答。
“异乡客翻山越岭而来,江国总不能怠慢了他。”
一声轻笑从面具后传来,显然,紫圣国师与他不谋而合。他们得先清楚这人究竟是为他自己还是为罗刹国。
如果是前者,自然是好事。
如果是后者,就说明罗刹国真有不轨之心,要被划分到“猃狁”的范畴中。既然是敌人,又敢单枪匹马入邝安,留作质子也不是不行。
至于怎么探知那人的心意……
紫圣国师拿着卷子走了,听说殿试当日璟帝万般不愿,满口抱怨着什么“罗刹国人五大三粗”,“三拳打死一头黑熊”之类的话,结果人一进来看得眼睛都直了。
后来放榜时,人人皆道探花郎姓名奇特。
璟帝迫不及待准备设宴,美其名曰庆贺九皇子得封郡王,可新晋臣子中只邀请了探花郎一个。表面上他是主角,其实谁都知道这是幌子,璟帝在故意恶心他。
他倒是不在意,璟帝这人恶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况且宫中生存多年,什么恶心事没见过。他只关心封了郡王后会被分配到哪里。
困在宫中十数年,他依旧最羡慕褚秋,分明与他同龄,对方已是随父征战、镇守江国的少年将军。
宴席上,褚秋意气风发,与众人侃侃而谈,他远远看着,都能想象出他在战场上鲜衣怒马奋勇杀敌的样子。
反观自己碌碌无为,他落寞地轻抚腰间玉佩,都说他是握着它出生的,这样具有神话色彩的传闻让他怀疑只是预言的渲染,又或者大家都理解错了预言的含义,其实褚秋才是真正的天神下凡。
几个哥哥陆陆续续都封了郡王,封地离邝安也不远,此刻觥筹交错,大肆议论着自己的生活,兄友弟恭,一派祥和。
其他人纷纷恭维织离大祭司,唯大祭司马首是瞻。
热闹是别人的,紫圣国师向来不参加任何宴会,席上连个和他说话的人也没有,他只能守着冷清对分封旨令望眼欲穿。
舞姬换了好几波,璟帝却迟迟不肯进入正题,因为探花郎还没来。
估计是被璟帝恶心得不轻,这人算是个有脾气的,放榜那日就没到场,想是今日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宴会也不会参加了。
他喝了口茶,心道试探成了,这人应该是为自身而非罗刹国。于他而言,若是有任务在身,忍辱负重也得来,更何况璟帝还是个好控制的。
“舞的这是什么东西?停停停!”璟帝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烦躁,出声喝停了舞姬,“辞欢,你来舞一曲。”他抻着脖子往下看了看,又转头问织离大祭司,“辞欢呢?她怎么没来。”
织离大祭司变了脸色,“陛下,小女今日身体不适未能赴宴,恐怕……”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清脆婉转的声音打断了。
“臣女织离辞欢,拜见陛下。”
寻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少女身着红色纱衣快步走入殿内,青丝如绸缎般飘逸,容貌娇美,倾国倾城。明艳,却不妖娆。
殿内的皇子见了她均是移不开眼,美丽自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是织离大祭司的独女,织离氏尊贵的小小姐。
“辞欢,你来了就好,朕盼着你来呢!”璟帝笑眯眯地说,“方才大祭司说你身子不爽,现在可是爽了?”
这样油腻冒犯的话璟帝张口就来,几位随了他劣根的皇子哄笑起来,辞欢行礼的动作一顿,脸都臊红了。
“几位殿下在陛下醉酒口误之时不仅不加以制止,反而狂笑不止。”褚秋向他们投去鄙夷的目光,出言道:“意在嘲讽,实属不敬不孝啊。”
他们即使再不服气,“不敬不孝”的罪名扣下来也足够烦心了。
织离大祭司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起,看都不看璟帝,上前拉住辞欢,要把她往外面带。
“病还没好就不要出来抛头露面,小心严重了再传染给陛下。”
无人直言璟帝不是,话里话外却极尽嘲讽,璟帝自己还没听出来,忙打“圆场”,“没事,朕不怕。”
辞欢本来还有些犹豫,但当大祭司握住她的手腕时,她却干脆地甩开了。
“我不走。”
织离父女不睦不是秘密,可辞欢也不至于娇纵到这个程度,况且还是在受到冒犯的情况下。
璟帝哈哈大笑,“看来辞欢是真心要跳舞给朕看了。”
“父皇这是什么话。”他终于坐不住了,“世人皆知织离小姐以战前祝祷舞闻名,此舞凡人不可见。今日是儿臣封郡王的好日子,既担了仙人命格,才当得起织离小姐一舞相贺。”
辞欢不卑不亢,“九殿下所言极是。”
这话璟帝总算听懂了,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后来辞欢一舞让人也不想关注璟帝了,红衣翻飞,像是热烈的火焰,要把殿内污浊焚烧得一干二净。
当时他不知道辞欢为何要冒着风险宴会一舞,只确定肯定不是为了他,很久他才明白她是为了褚秋。
但他知道得太迟,已是大错无法挽回之时,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舞毕,博得满堂彩,辞欢敛了衣裙落座,也就是在这个空挡,外面走进来一个白衣男子,身量甚高,发如金线,眸如碧海。
“臣有事在身,误了宴会,望陛下恕罪。”
璟帝的不快一扫而光,连忙向宴上众人介绍男子身份。
其实不用说大家都能猜到,百闻不如一见,他心中暗叹,果然绝色,罗刹国真是好心思。
宴会真正的主角来了,气氛再度热烈起来。
探花郎对其他人总保持着客气疏离的态度,最后向他敬了一杯酒。
“恭喜九殿下得封郡王,臣来得迟,不知该改称九殿下为……”
好问题。
璟帝似乎才想起这场宴会的名头,摆手示意宫人宣旨。
前面的套话只当耳旁风,他最后只捕捉到“特封淮王,封地墨泷渊,三日后启程”的信息。
墨泷渊与罗刹国隔江而望,这哪里是封赏,分明是流放。
众人纷纷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其他皇子则幸灾乐祸,这大概是为数不多统一战线的时候,因为他们都在暗中为太子之位较劲。
毕竟天下苦璟帝久矣。
虽然国事上多是几位重臣处理,难免有意见相悖难以统一的时候,失了主心骨到底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