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雍高帝纪(93)
他明白,陈潜刚刚归降,现在正在有意讨好他。刘符对这些阿谀奉承之言一直有几分戒心,但这时也没有说什么,反而很珍惜这一刻,毕竟等回国之后,见到王晟与蒯茂这帮人都是怎么对他说话的,陈潜就肯定不会像是现在这样了。
刘符见他举止和平日里自己身边的近臣大不相同,好奇问道:“爱卿可是出身什么名门望族?”
“臣幼时穷苦,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陈潜拢起手一笑,“莫非王上治国,非凤雏麟子、乌衣子弟不用?”
“嗨,凤雏麟子们可娇贵的很,爱卿无须多心,”刘符摆了摆手,“咱家丞相也一样是出身寒门……说起丞相,陈爱卿,你今天可得和我说句实话——”刘符凑近了些,“那个什么‘大圣见灭’的信,是不是你写的?”
“是臣找人写的。”陈潜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去年王上伐赵国,兵势强盛,一时莫敌。彼时臣为赵相,为退大王之兵,故向赵王献上此计,欲离间王上君臣。初时见王上退兵,赵王与臣都以为此计奏效,却不料王上乃是将计就计,反教臣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刘符点点头,“我就说,除去你外,赵国再无人能设此谋。计确是好计,只可惜——”他不无得意地一笑,“用错了人了。”
“王上用人不疑,心神无贰,臣远在赵国,虽计谋不成,却是心向往之。”
刘符摸不清他这话的真假,闻言向后靠了靠,晃了几下手里的茶杯,然后放在案上,看茶叶在里面不停地打转。他将视线收回,重又落在陈潜身上,笑道:“如此说,爱卿在赵国是受委屈了?”
陈潜闻言一愣,他那自从刘符第一次见到时就毫无破绽的表情终于变了一变,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也总算让刘符感觉到,不是所有事情都在这人的掌握之中。陈潜捧起自己的那杯茶,也笑道:“臣今为雍国之臣,岂能议他年之事?”他初见刘符时,以为刘符只是个没什么城府的年轻人,可现在看来,他反而心思敏锐、见微而知著。其实仔细想想,用兵如此奇诡百变,又怎会当真是毫无城府之人。
刘符却不打算把这个话头放过去,“哎,怎么能说是他年之事?我得上党不喜,独喜得卿,却不知道这喜——”刘符笑着叩了叩桌子,“到底是从何而来啊?”
陈潜摇了摇头,终于还是道:“臣一介文士,手无缚鸡之力,虽能为赵王谋,明为请降,实为突围,却无法与众将一同杀出,若臣同行,必死于乱军之中,此其一也。”
刘符并不打断,果然见陈潜放下茶,又继续道:“臣在赵国,忝居高位,凡有谋划,赵王能纳者,十之七八。然赵王能用臣、信臣,却不能尽臣,臣是以不留,此其二也。”
刘符一愣,他没想到这么锋芒毕露的话能从陈潜口中说出来。既然陈潜对他剖心析肝,他也就开门见山道:“爱卿才堪伟器,志不在小,此来必有以教我。”
“何敢言教?”陈潜笑道:“臣敢问,王上屡次伐赵,不敢尽倾全国之兵,所虑者何?”
“周发。”刘符直截了当道:“周发觊觎洛阳已久,我每一用兵,周发必有动作,几万大军困于东线,难以全力北上。”
“正是。赵地沟壑纵横,地势险要,太原多年经营,更是易守难攻,非倾大军不能克定。雍国虽大,兵力不广,难以两线作战。若息战养农,以扩兵源,则恐给赵国以喘息之机,缚虎当缚紧,若令其挣脱,便如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可若是想一鼓作气,全力攻下赵国,再作他顾,便又难在别处——以现有军力,若想一面挡住齐国,一面伐赵,必陷入苦战,凡事迟则生变,且长此以往,恐怕有损国本。”
刘符闻言,将坐席向前挪了挪,恳切道:“先生所言,分毫不差。先生既如此说,定有解决之法!”
“臣有一计,可保王上大军不向东去,尽可向北。”
“先生教我!”
“齐王有智而无器,虽欲西出,所图甚大,却见小利而喜。夫见小利者,不能见远。王上可修书一封,与齐结盟,约定共分燕国。齐国虽大,兵卒却弱,且无险可守,惧北伐之时魏、雍趁势来攻,故与燕久有龃龉,却不能北上半步,齐王闻雍国出兵相助,必喜而从命,共结盟约。我王可以雍国路远为由,令齐国先发兵卒,燕见齐举大军来攻,必深自震怖,欲求自安,赵国自身难保,燕必求救于我王,我王可许以出兵相助,令燕国迎战。待燕、齐倾国举兵,干戈一起,便是覆水难收。我王可坐观其斗,趁其无力西进之时,一举拿下赵国。赵国既破,灭燕平齐,不过易如反掌。”
“好!”刘符猛地一拍桌案,直起身来,可不知想起什么,眉头忽然皱起来,又缓缓地坐了回去,“只是……周发一直觊觎洛阳,我看他西出之意,胜过北上,他当真能与我结盟?”
陈潜摇摇头,笑道:“齐王是个聪明人,就如置水高处,哪里有空隙就往哪里流。王上为他凿出那么大的一个洞,他焉有不去之理?”
“既是聪明人——”刘符凑近他,眼里射出光来,“如何能中此计?”
陈潜坐得纹丝不动,反而又露出一抹笑来,“齐王聪明,却也不够聪明,此即所谓‘利令智昏’是也。臣闻数年之前就有人向齐王建议,北上取燕、代之地,将东面连成一处,齐王本已纳其计,后来见洛阳空虚,便立刻反悔,这才有了现在的燕、齐二国。”
“我竟不知还有此事。”刘符缓缓地点了点头,“若非如此,我此时伐赵,就要先问过周发的意思了。待回国与众臣商议妥当后,就发书与齐国!”
“此计若成,先生送我这见面礼,可就太大了!”刘符按下激动,感叹道。陈潜在一室之内,三言两语便可搅动天下,一想到此人曾在赵国,与大雍为敌,刘符就觉得一阵胆战心惊。他对陈潜既爱且畏,却并不表现出来,拉着他的手道:“先生有谋国之才,在赵官居左相,才堪其位。今来雍国,本当比于旧职,然我大雍从无置左右相之制,且先生初来,对我大雍尚不熟悉,多有不便。我欲以先生为光禄大夫,兼领绛州刺史,先生以为如何?”
陈潜叩首道:“臣尚无尺寸之功,而卒受此大位,惶恐怖惧,岂有他言?”
“起来吧,陈大夫——”刘符笑着扶起他,“我明天一早就写信给丞相,让他在长安亲自挑选一处美宅,另有黄金千两,以供先生起居调度。先生在长安,若是有何不便,可千万要让我知晓。”
“什么,一千两黄金?”褚于渊颇为惊讶,抚须道,“王上对这个赵国左相,可真是下够了本了。”
自从上次洛阳一事后,褚于渊就时常给王晟送些药材,王晟开始时不收,但无奈褚于渊是个牛脾气,王晟退回几次,他就再送回来几次,每天都有下人往返于相府和御史府之间,弄得好事者浮想联翩。后来这事传得太凶,都惊动了刘符,刘符难得看王晟一次笑话,笑了半天,从宫里面让赵多带出口谕,让王晟收了,这事才算了结。褚大夫得了上谕,于是送药更不间断,即使王晟从不回礼,他也风雨无阻。所幸他二人是平级,每次所送药材又都不算珍贵,王晟也就承了他的情。
按刘符的话说,反正也要掏这笔药钱,从丞相府掏还是从褚于渊的腰包里掏,都是他国库的钱。
王晟捏着信,也不应声,神色有些凝重。
褚于渊问:“王上重用赵国左相,朝中多有议论,丞相也以为不妥么?”
王晟反问道:“褚大夫以为如何?”
“王上要伐赵,赵人来投,当然要用,何况还是赵国左相。此事若是传到赵国去,我看不少人都要活动心思。只是……”褚于渊摇摇头,“我看这人邪乎得很,不是那么好用的。”
王晟闻言微微颔首,但一点别的表示都没有,让人摸不准他是怎么想的。褚于渊也懒得猜这个,他在水池边上走了几步,忽然道:“哎,丞相啊,我都来相府几次了,这次实在忍不住要和你说说了。”
王晟一愣,随即眼神闪了闪,“怎么,褚大夫找我有什么私事?”
“对,还真就是私事。”褚于渊坦然地点了点头,指着脚下的水池道:“我看这池子里的鱼一只只养得都挺肥的,想着丞相也是爱鱼之人,但你这鱼——嗨,我就直说了,你这鱼一大半都是田鱼,这鱼都是拿来吃的,没有人养在府里。何况人家都是种地的时候顺便养在水稻田里,都不用喂食,就吃那些个杂草、小虫就行,在自家池子里反而没那么好养活。这要是自家宅院也就罢了,想养什么养什么就是了,可相府里平时人来人往的,这不让人看笑话吗。要不这样,哪天我给你送点鱼苗来,你也把池子里的鱼换一换。”
王晟摇摇头,难得笑道:“褚大夫的美意,我就心领了。只是府里养了只馋嘴的猫儿,偏偏就喜欢吃这种鱼。”
“是吗?我来这么多趟,从来没见过相府里还养猫呢……”褚于渊四面看了看,连条猫尾巴也没见着,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感叹道:“算我多事,哎,活这么大,第一次见着池子里养鱼是给猫吃的,丞相啊,你可真是非常人行非常事……这么宝贝的猫,丞相也别藏着了,抱出来瞧瞧啊。”
王晟神色自若,“这会儿没看见,许是出去玩了吧。”
褚于渊不疑有他地点点头,“猫这东西,养不熟。”
王晟抓了把鱼食扔在池子里,看着下面一大群养得胖乎乎、肥嘟嘟的鱼竞相争食,估计是心情正好,微笑道:“我这猫儿可黏人得紧。”
褚于渊在一旁看着,心道真是一物降一物,丞相平日里跟块石头似的,这时候那俩眼睛里恨不得能挤出水来,让他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都有点扛不住,不知怎么,他的脑海中蓦地浮现出“春意盎然”这个和王晟八竿子打不着的词来。
那得是只什么样的猫啊?
还没等他问出口,王晟已喂完了食,拍了拍两手,对他道:“我还有些事务,就不留褚大夫吃晚饭了。”
褚于渊一愣,暗悔自己刚才没早问,这下好了,想问也也问不出口了,只得摆摆手,“在你丞相府吃顿饭,可比进宫吃次御膳都难!行了,不打扰了。药放这儿了,丞相记得吃就行。”
“多谢褚大夫美意。”王晟亲自送他到门口,褚于渊潇潇洒洒地大步走了,脊背挺得笔直,看着倒是比王晟还精神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