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雍高帝纪(107)
他知道丞相这病是怎么生的。襄阳求援,王上命丞相亲自带着长安的三万人马去救援襄阳,丞相却公然违抗了王命,拒不出兵,王上总共下了三道命令,被他驳回了三次。这事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如同巨雷在朝廷中炸响,既是军事上的,也是政治上的。襄阳的地位何等重要,没有人不清楚,王上所下的命令虽也有不妥之处,可既然王命如此,他们本来也只得遵从,但丞相居然对王上的命令置之不理,一兵未发。为此朝廷不知道争论了多少次,既有公开的,也有私下的;既有劝谏,也有攻击,连那一向与他交好的褚于渊下面的御史台都一个劲地弹劾他,让他抓紧奉命出兵。但丞相一概置之不理,将王上的一连三道军令全都压了下来,争到最激烈处,他干脆直言,一句“此事由本相一人承担”,彻底堵住了朝臣的嘴。
在这件事上,他的强硬,甚至让人有些心惊胆战。
丞相的强硬自然有他的道理,他牢牢把着朝政,也牢牢握着军权,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大雍一人之下的人物,王上出征在外时,他几乎就是新的雍王——这样的说法在这些日子渐渐地在私底下传开了,甚至都传到了丞相自己的耳朵里。各种各样的流言一时间甚嚣尘上,毕竟——
王上出征之后,居然调动不了在长安的守军,这无论由谁看来,都实在是太可怕了。
丞相以铁腕压下了质疑的声音,却压不下襄阳陷落、大将战死的战报,这之后,谁都能看出他一脸病容,倒是没人奇怪。丞相身体不好,是朝中尽人皆知的事实,更何况当初是他一意孤行,甚至违抗王命,最后才导致了襄阳陷落这么举国震动的后果,有人甚至说:丞相也该病了。
他的那一句“此事由本相一人承担”倒是真没说错,这事除了他,谁也不敢担,也谁都担不起。
贺统倒不相信丞相真是因为担心王上回国后找他秋后算账才忧惧成疾的,战报传来后的一个下午,他去找丞相议事时,极少见地没见到他像平时一样伏案工作,反而斜倚在凭几上,静静地发着呆。他相信凡是见过他那时候的神情之人都不会相信那些流言,只可惜除去他之外,别人都没有看见。
王晟低声吩咐道:“去看看王上一行到哪了,什么时候能到。”他的声音低沉,却压得平稳,和他的脸色大相径庭。
兵士很快回报:“禀丞相,王上还有五里地了,正在停下来休整,王上说要让兵士先收拾一下。”
王晟颔首,因着这个动作,汗从下颌落下来,滴在前襟上。
一年前的这时候,场景和现在有些类似,不过却正好是反过来的。那时他奉命去打赵国在黄河以西的城池,在攻克之后便越过黄河,在太原以南与刘符的大军会和,将军队交还于他。那时候刘符也同样对他出城相迎——不是命文武官员夹道迎接,而是他亲自带着官员站在路边等候。那时刘符拉着他的手,一面走一面笑问:“景桓,我出城亲迎,足显卿否?”
他闻言一笑,知道刘符最近又读了三国史,于是道:“臣答王上之言,正在下句。”
刘符装傻,“什么下句?”说完又摊摊手,看着他笑嘻嘻道:“我不记得了。”
他笑着摇摇头,随即站住了,扬手向四面指去,“愿威德加乎四海,总括九州,克成帝业,更以安车软轮征臣,始当显耳。”
刘符满意了,握着他的手哈哈大笑,“景桓,看着吧,我不止要让你做我们大雍国的丞相,还要让你做大雍朝的丞相!”
马蹄声近了,王晟回过神来,循着声音望去。入眼是一片茫茫的白色,群臣中渐渐响起窃窃私语之声。
刘符这一支军队,竟全都身着孝服,举着白幡、白旗,连骑马走在最前面的刘符自己也不例外,特意换上了一匹白马,哪里像是凯旋之师?王晟看清之后,轻轻晃了晃,下意识地扶住剑柄,片刻后又放下了手。
见刘符如此,谁也不敢念事先准备好的贺词,都面面相觑着。许多双眼睛落在王晟身上,有希望他开口探探王上的,也有看他笑话的,王晟只作不觉。他看着刘符的脸色,觉得看上去有些苍白,被一身的孝服一衬,更显出几分憔悴来。听说他接到军报后当场便昏了过去,不知道是不是病了。
他垂下眼睛,一只手抬起来,几乎要按在腹上,到底又落了回去。
刘符停住马,用不大的声音道:“诸位,太原得了,襄阳丢了,祝贺的词就罢了吧。我与丞相有事商议,众位爱卿就先回去,一切事务,明日朝会再说。驾!”
说完,他等也不等,猛一扬鞭,打马而去。到了这个时候,王晟的表情依然还很妥帖,他登上车架,对众人微一示意,便也向城内而去。
天色渐渐黑了下去,如同一张黑色的铁幕朝着头顶缓缓地压下来,在云层之间隐隐响起雷声,一声比一声更响、一声比一声更近,闪电盘踞在云间,金色的身躯若隐若现。风烈烈地鼓着袍袖,吹得人遍体生寒。
大雨要来了。
王晟在平日里刘符与他私下议事的紫宸殿外候了一阵,宫人悄声走到他旁边,说王上正在宣政殿等他。他愣了一愣,随即往宣政殿去。
“丞相,请解下佩剑。”王晟正要进去,却被门口的侍卫礼貌地拦住,王晟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猛地露出他多年为相、说一不二的威严来,侍卫却神色未变,仍抬着胳膊拦在他身前。
王晟淡淡道:“王上赐本相剑履上殿。”
侍卫对他微一低头,也不卑不亢地道:“王上命属下除去丞相佩剑,方能放丞相入殿。”
王晟闭了一下眼睛,随即利落地解下佩剑递给他,弯下腰正要脱鞋,侍卫却又道:“丞相,王命只需除剑便可。”
他放下手,侧身给王晟让出一条路来,恭敬地垂首侍立在一旁。王晟颔首,缓缓直起腰,向殿内而去。
刘符远远地坐在正首,身形隐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现在不是上朝时间,偌大的宣政殿中只有他一个人,大殿中空空荡荡,只点着几盏烛火,王晟缓缓向他走去,脚步踏在石板上,发出一声声空旷的轻响。
他一路走到陛下,一言不发地跪了下去。刘符仍高高坐在上面,一动都不动,像是一块石头。
“丞相,”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别来无恙?”
王晟不语。见此,殿首的深色轮廓动了动,刘符的声音又传过来,“哈,丞相好大的架子,我说的话连答都不答。别再跪着了,起来罢。”
王晟仍不语,也没有动一下,仍跪在那里,单薄的背挺得笔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刘符呵呵地笑起来,“看来我说的话是当真不好使了。”
“既然丞相喜欢跪着,那好,我就这么问,你就这么答。”刘符两手扶住扶手,微微向前探身,那张脸从黑暗中缓缓现出来,却还有些神情难辨,“我问你,襄阳是什么地方,丞相,我的好丞相,你可知道么?”
见王晟仍一声不吭,刘符几乎被气笑了,他攥紧了拳头,咬牙道:“丞相不想说,那我来替丞相说说罢。襄樊之地,北瞰汴、洛,南扼长江,归雍则雍强,归梁则梁兴,为我兵家必争之地。”
“襄阳的守将是什么人?”刘符自顾自地说着,“我也替丞相答了。是我大雍四将军之一,是我军中难得能独当一面的大将,是我刘氏宗族的第一人……是我刘符的亲叔叔!是我的亲叔叔!”
他音调陡然拔高,话音落下,王晟只听得头顶响起两声沉闷的低喘,随即便又听到刘符低声道:“我要说的都说完了。现在该丞相告诉我,我下的三条军令都哪去了?”
王晟终于开口道:“臣已回书王上,将不能出兵之缘由具言其上。”
“屁话!都是屁话!”刘符像是忽然被激怒,终于还是没压得住声音,高声问道:“我让你救襄阳,你竟敢不听?”
王晟淡淡道:“王上可治臣违令之罪。”
刘符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大声喝问道:“你以为我不敢治你的罪?”忽然一道闪电劈开天幕,映得大殿中猛的一片惨亮,让殿中的二人都将对方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刘符站在九级台阶上,弓着腰逼视着面无表情的王晟,眼中射出的光比利剑更加锋利。
一瞬之后闪电熄灭,大殿中重又归于黑暗,甚至比方才更黑,两人便各自只余模糊的轮廓。过了一阵,天上响起滚滚雷声,如同沉重的马车缓缓碾过。
“臣不敢。”
“你不敢、你不敢……”刘符在台阶上暴躁地来回走着,如同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狮子,眼里喷出火来。这一刻,他几乎想要狠狠地掐住王晟的前襟,就这么将他一把扯起来逼问,可看着王晟细瘦的肩膀,他到底忍住了。他哪里舍得这样对他呢?他让侍卫卸了王晟的剑,狠狠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却还是不舍得让他脱鞋。刘符卸了力气,将自己摔下去,重重地跌坐在台阶上。他低垂着头,两手按在脸上,再开口时声音透露出几分无力来,“你为什么不救襄阳啊……”
王晟从刚才起,面色便绷得如铁石一般,任刘符怎样狂风暴雨般地发作也无动于衷,这时见刘符如此情状,他的脸色反而在黑暗中白了几分,却仍稳声答道:“臣岂不知襄阳为重地、右将军为股肱之臣?只是南梁趁我大军全陷北境之时,提卒八万渡河北上,来势汹汹,或许当真意在襄阳,又或者——如同王上灭魏一般,攻其必救,意在长安!长安仅有守军三万人,若贸然倾城而出,遇梁军沿途设伏,此军一旦有失,且不说能否救下襄阳,那时恐怕长安难保。”
“况且,即便南梁当真只为得襄阳,臣倾长安之兵而东,若突厥乘机犯境,又当如何?”
“危言耸听!”刘符驳道:“长安有羽林一万,得我经营日久,已固若金城,放眼天下,仓促之间谁人能破?不出十日,各地援军便至,少则千余人,多则一万人,岂不能保长安无虞?”
王晟笑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看向刘符的神情莫名缓和下来,带着几分关爱和无奈。多亏在黑暗中刘符瞧不清他的神色,不然恐怕是在烧沸的油锅下面又添了一把火,还不一定又要怎么发怒。他知道刘符如此是因关心则乱,又不肯松口,并非想不通此处关节,却仍细细解释道:“王上试想,若长安当真被围,岂能如此简单?长安为我都城,不同于其他,朝廷大员、富商巨贾都汇于此处,一旦有敌军兵临长安城下,这些人必要生乱。他们乱了,百姓也就乱了,乱则生变。朝廷岂是铁板一块?若有人借机滋事,有所动作,王上与臣带兵在外,城中止有一万羽林——此时又当如何?若强攻长安,三月也未必攻下,可一旦城中生变,长安半日可破!长安为我根本,一旦有失,不堪设想,请王上细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