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雍高帝纪(19)
王晟目光沉沉地看了刘符一眼道:“请王上容臣见礼。”刘符见了他的眼神,心中一肃,放开了手。王晟扶着一旁的床榻,弓着身颇为艰难地跪在地上,稽首一拜后,停顿片刻,才缓缓直起身子,却并未站起,而是引身长跪,仰头看着刘符道:“王上此次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未损兵卒便得魏都洛阳,奇谋筹策,虽古之贤者亦不如也。王上尽得魏土,群臣必来相贺,然臣以为,王上有此一得,亦有三失。”
刘符急道:“好好好,你先起来说话!”这时候莫说王晟说他有三失,便是三十失,刘符也满口应下来了。
王晟却不听,又继续道:“魏国临难,向我求援,王上既发兵相救,与结盟好,当与其协力抗赵,何乃背约弃盟,反加侵虐?今王上尽收其地,所得仅城池数十,却失信于中原九州百地,得失相较,功耶?过耶?”
刘符忍了忍,还是忍不住争辩道:“若尽得天下之城,失信于几亡国之虏,又何足道?”
“不然。”王晟立即反驳,“取天下以兵,亦以势。以势胜,便如破竹,数节之后,皆迎刃而解;以诈胜,虽有小利,不可再得。何为势?天下之心即为势。王上起于关陇,所部胡汉相杂,中原自矜文学,常轻我以蛮夷,多有鄙弃。”刘符被戳中平生之痛,脸色微微一沉,却忍住没说什么,王晟见状却仍道:“王上志在天下,必欲东出,当示中国以仁义礼信,修文以服远人,如此,则中原大定之后,方可即正统之尊而民不疑。若以智谋狡诈,此可为一时之雄,不足图天下,愿王上更虑之。”
刘符皱着眉看向王晟,王晟亦仰头回视着他,目光坚定固执,一毫不让。僵持片刻,终于还是刘符先叹了口气道:“好!我今后不复为此事。景桓,你先起来说吧。”
王晟额头已出了些汗,身体微微摇晃起来,顿了顿却又道:“其二,王上率大军直捣洛阳,孤军深入数百里,既无粮草,又无援军;前有金城,后有虎狼。洛阳固若金汤,若非魏王暗弱,则洛阳急切不能下,久后四面救兵必至,王上便腹背受敌,果真如此,臣不知今日能复见王上否!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万乘之主行不履危,王上非唯一军之将,更乃一国之君,何能乘危徼幸,行此险计!”
他说话时,脸上的汗越来越多,有的顺着下颌落在地上,如同下雨一般。刘符的双眉深深地皱着,他想拉起王晟,但又深知以王晟的性格绝不会起来,只有烦躁地在王晟面前转了两圈,死死攥着拳头,几乎如恳求般地低声道:“我知错了!景桓,何以自苦如此!”
王晟摇了摇头,又继续道:“其三,王上以身涉险,终下洛阳,尚乃为国。然与人私斗,好勇斗狠,任气轻生,但逞一时之威,大失人君之仪……”说话间,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忽然话音一噎,好像再难说下去似的。他一动不动地咬牙忍了一会儿,突然身体猛地一晃,就要朝一旁倒去,幸而扶住了一旁的床榻才堪堪稳住。刘符心中如油浇火燎,紧咬着牙关,下颌高高鼓起,正欲伸手相扶,手却垂在身侧,脱力一般,一动也不能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听王晟喘息着低声道:“王上既欲肇基王迹,当知此身非王上一人之身,乃天下万民之身,若有不测,则国家倾覆,奈百官何!奈社稷何!奈天下何!”他的声音愈说愈高,到后来都有些发颤,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就如同终于用光了全身力气、再也坚持不住了一般,猛地向前一跌,深深伏在地上,浑身颤抖不已。
刘符亦是心如刀割,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回来之前便已料到,自己难免要挨王晟一顿骂,却没想到王晟最后居然是用这种方式来劝谏他。当真是狠!见王晟如此之态,刘符如何能不动容——
好一出苦肉计!今日之谏,当真令他刻骨铭心。
“景桓!”刘符双目赤红,走到王晟面前,也撩袍跪下,拱手于胸前,然后举手到地,再郑重其事地缓缓俯头至手,与王晟相对而跪,轻轻一叩后抬起头来,扶起仍跪伏于地的王晟,拉过他的手哽咽道:“我知卿苦心,终身不复为此也!卿亦莫复为此,令我肝心若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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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个鬼故事:我开学了x
王上的拯救丞相计划完成度:5%...10%...15%...20%...0%
刘符:Σ(っ °Д °;)っ 啊啊啊MMP!MMP!我要打人了!!
第19章
刘符用仅剩的一条胳膊半扶半抱地把王晟弄回了床上,两个人久久都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刘符先道:“景桓,你说刘德应该怎么处理?”
王晟这时候虽然谈不上气若游丝,但也没比这个好太多,闻言断断续续地低声道:“刘德所犯……乃是死罪,自然有死而已,王上……何出此问?”
刘符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颇有些犹豫道:“刘德是我表弟,虽然现在变成这样,可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犯下这样的罪,别说是杀一次了,就是杀三次也死不足惜,可是……我,哎……”
“此人不杀,将置国法于何处?”王晟见了刘符这般犹豫不决的样子,也拧起了眉头。他自幼漂泊无依,不知刘符所顾念的同宗同族的亲情为何物,自然更不能理解,只当刘符还太过年轻,略有些妇人之仁。更何况王晟做任何事为达目的,连自己都可以不顾,至于一个百无一能的所谓的“表弟”,自然是当杀便杀,更无犹豫。他见了刘符的神色,虽爱他仁恕,却也更加恨铁不成钢,叹了一口气,本想再劝,谁知心神一动,腹痛更甚,竟至无法开口。王晟闷哼一声,随即紧紧抿住嘴,一只手用力压在小腹上,一动都不敢动。
正如李太医所说,每次他一按上,疼痛果然稍减,王晟久病之下也早已摸清这一点。他这时只恨自己不能再多生点力气、多生几只手按上去,好让身体能好受一些,但即便如此,他靠近床外的一只手却仍然垂在身旁未动。刘符见他病容憔悴,知道有一半是因自己而起,心中大为羞惭,忙握住了这只手,紧紧攥在自己手里,急道:“景桓!你别着急,好!我就杀了刘德,以谢天下。”
他话音落后,王晟仍半天不能言语,刘符看着他的脸色,知道王晟定是痛得厉害,直恨不得能以身代之,但到底还是什么也做不了,只有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上,又着急又心疼,重重地叹气。
刘符只觉过了好久,手心里都急出汗来了,王晟才终于好了一些,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又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累王上担忧了”。
刘符又叹了一口气,面色愁苦道:“是我让丞相担心、受累了,不然何至于此。”
王晟发病过后,这会儿他们两个之间的气氛反倒比之前温和了许多,居然你来我往地自责起来。刘符话音落后,王晟疲惫地笑笑,也不说话,静静地看了刘符片刻,神情难辨,过了片刻才低声道:“累王上替臣唤张管事来,臣这会儿腹中饥饿……”
“我把这事忘了!”刘符一拍脑门。从王晟醒了之后,不要说给他弄饭吃,他好像连口热水都忘了给他喝。刘符脸色微微一红——赶上他这么个王上,王晟这丞相也当得太可怜了点。好在他知错就改,当即放下王晟的手,甚是热心地放进被子里,然后出门去找管事。却不料管事就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摆了一碗稀稀的白粥,还在冒着热气。刘符惊讶道:“真是奇了……你怎么知道丞相什么时候要东西吃,我刚要找你,你就来了。”
管事微微低头道:“回王上,小的也不知大人什么时候要,怕大人想吃的时候来不及,就一直备着热粥守在门口,凉了就让人换一碗。”
“你有心了。”刘符点点头,感慨道。看了看这碗粥,又皱起眉头,指着它不高兴道:“这粥怎么这么稀?我没克扣丞相的俸禄吧。”
管事道:“王上有所不知,丞相已经好几天粒米未进了,这时候一下子吃太多反而对身体有害。这粥还是李太医看着熬的呢,加了不少补气的东西,怕一下子补得过了,熬完了就又把那些都捞出来扔了,只沥出这些米汤来。”
“怎么,景桓好几天没吃饭了?”刘符忽然心中一震,蓦地想到王晟死前那几天,管事便说他“七日前便不能饮食”,正是和现在一样。即使明知道王晟现在就好好地躺在屋中,可想起自己初闻噩耗时的情状,刘符到此时仍觉心口发麻,好像又将那时的痛苦亲历了一遍,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见管事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刘符转身关好了门,眼睛紧紧盯着他,“你从实道来,我不怪你,丞相也不怪你。”
管事这才吞吞吐吐道:“刚开始大人的身体尚无大碍,后来王上在前线失了消息,大人从那时用饭就少了,但也能喝得下药。三天前大人突然让小的找来地图,看了一阵之后,突然把药都吐了,之后就一直不大好,吃什么吐什么,连药都喝不进去了。小的估摸着大人见王上平安回来,差不多就能进些饭食,这才准备了粥,还真派上用场了。”
刘符听后,久久没有言语,他没想到自己瞒着王晟奇袭洛阳会让他这么担心,心中除了涌起一阵酸楚自责外,还划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热切的异样。他紧握着拳头,过了一会儿,对管事淡淡道:“粥要凉了,你进去吧。”
“是。”管事微微一愣,还是推门进去了。
刘符在外面又独自站了片刻,忽然见李七上前道:“王上,孝伦夫人到了,正在府外候着呢,王上在哪见?”
“在哪见?”刘符慢慢回过神来,冷笑道:“就在相府内室见,你带她过来。”
“王上,这……是!属下这就去。”
刘符这才收回意图对自己的近卫作威作福的眼神,转身进屋去了。
“景桓!孝伦夫人要见我,我让人把她带到你内室来了。”刘符自作主张地占用了人家的房子,这时候想起来打了个招呼。王晟一愣,放下勺子道:“王上,在内室岂能召见大臣?”
刘符见王晟喝过粥之后气色变好了一些,这才知道原来他刚才那副模样有一半居然是饿的,身体倒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差,大大松了口气;又见管事说的话果然没错,这时候王晟还真吃得下饭了,刘符心中一动,刚才的那抹异样再度升起,化作一片羽毛,隐隐约约地落在他心上,一时忽然令他痒得厉害,又忽然化为无物。他怔了片刻,好像才听见王晟的问题似的,心不在焉地笑道:“没事。”
王晟却不赞同,“臣形容不堪,恐不便见客,请王上许臣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