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雍高帝纪(104)
梁军挖掘地道,想要从地下毁坏城墙,雍军便连夜在城外挖了壕沟,遇到梁军的通道,便往里面灌油点火,将人熏死在里面。
就这样又僵持了一个月,在这襄阳城的城墙上与城墙下,人命比地里的蒿草还要轻贱,人类所有无与伦比的智慧与创造,在这里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杀人。
“将军!从长安来人了!”
刘豪跳起来,“来了多少人?”
“将军,一、一个……”
刘豪一愣,缓缓地坐了回去。他无力地摆了摆手,将长安来使唤进来,一见他先道:“来使可知,你现在能进城,是因为我们死了三百个兄弟,才在梁军包围里打开了一个口子。你说说吧,长安那边让你带来什么话,有没有援军,什么时候有援军,我要听听我这三百人的脑袋,能唤来你一句什么话。”
来使神情有些动容,却仍是面容整肃道:“丞相要我问将军,再两个月,将军守不守得?”
刘豪沉默了,两眼盯着来使,那视线盯得人有些上不来气,他就像是一只点上了火的爆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突然爆发。可最后,他还是沉声道:“两个月,襄阳守得。”
来使对他作了一揖。
将军们哗啦啦地站了起来,“将军!我们已经守了九个月了,再这样下去真顶不住了!”
“丞相为什么不派援军?到时候襄阳城破了,谁来负责?”
“闭嘴!”刘豪一拳捣在帅案上,案上的铜爵跳起来,溅出一串水花,“谁他娘的说襄阳城破的丧气话呢?我刘豪守城,从来城破人死,我他娘的活到现在,一座襄阳城,两个月还能守不住吗?”
他顿了一顿,粗重地喘息了几口,再开口时声音已低了下来,“长安守军不多,王上大军围着太原城,也到了紧要的当口,收不回身,援军就别指望了。”他环顾众将,站起身来,挺胸道:“两个月,守得住!”
孙二宝不知道将军们在帐中谈着什么,他正享受着活着的喜悦。上次出城,他居然没死,因为一直躲在后面,他又生得灵巧,所以连轻伤都没受。回来之后,也不知是怎样的幸运眷顾了他,他被从城墙上换到了城墙下,只要把守住城门就可以,他觉得这次总算能安全些了,这么想着,他的手不抖了,腿也不软了,却听着人声嘈杂中忽然窜出轰隆一声巨响,他循声扭头看去——
乖乖,城墙被砸出了一个大洞!
“墙塌了!”
“快报告将军!”
孙二宝浑身一个激灵,本能地想离那个洞远点——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二话不说,拔腿朝着将军们议事的地方跑去,“我去报告!”
耿禹提着刀冲出来,“将军,只能往后退退,和他们巷战了!”
“真到了巷战的时候,就离城破不远了!”刘豪拔出来剑,大步迈过去,“把我准备好的木栅顶在那儿!耿禹!叫你原先那个百人队把城墙补上,其余人跟我守城!”
耿禹露出敬佩之色,高声道:“是!”
梁军和雍军于是为了争夺木栅而激战起来。梁军攻了这么久,眼看着城墙好不容易被打开了一个洞,就像是饿了一个月的狼见到了肉似的,拼死拼活地想往里面涌,城里的雍军则拼死挡住他们,不让他们越过木栅。
孙二宝也被安排在了那处,他从最幸运的人一下子变成了最不幸的人,要守住全军最凶险的地方。他一点点地往后缩着,吴水顶着木栅,拧过头来对他喊道:“孙二狗!快来帮忙!”他脖子和脸涨得通红,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手臂上、脖子上、额头上的青筋都高高地顶出来,让孙二宝觉得他身体里的血下一刻就要从这些青筋中炸开。
木栅后的敌军疯了一样地往上爬、疯了一样地拿刀砍,砍人、也砍木栅,四处白刃纷飞,雪片似的闪着寒光。孙二宝看得胆战心惊,几乎要哭了出来,既不敢上前,也不敢当逃兵,吴水啐了他一口,转过头去不理他了。
木栅顶住口子,同时雍军从里面迅速地将砖石砌上去,要堵住这个洞。梁军在外面,挥着刀看到一个就砍一个,地上不知掉了多少断手,横七竖八的手掌连着半截手臂,在城墙下面堆成了一堆。就这样,洞还是越来越小。
梁军就又去凿墙,刚刚砌好的墙还不结实,用力一撞就又塌了一大块。有梁军从洞里钻进来,进来之后也不砍人,照着木栅就狠狠砍了下去。那木栅已是残破不堪,让他们再砍两刀下去必然散架,吴水见一时没人过来管这几个人,于是松开顶着木栅的手,从脚下捡起刀,朝着他们砍了过去。
他推了太久的木栅,两臂已僵了,好不容易拿起刀,砍过去的时候却不小心打到了城墙上,只听“咣当”一声,刀便脱手了。那些梁兵也是存着死志,看都不看来人,一心就要砍断这个木栅,眼看着他们一刀刀地挥了下去,吴水大喊了一声:“儿子们,你爹来了!”
然后他扑到洞前,整个人趴在了木栅被砍出的豁口上。
那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后背就被砍成了烂泥,骨头茬子都崩了出来,他却还是死死地抱着木栅没有撒手,两条手臂就像是从那木栅上长出来的一样。有雍兵注意到了这边,和冲进来的梁军厮杀起来。
孙二宝浑身颤抖地看着,他见不得死人,可他看着吴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惊慌地闭上眼睛——那是老吴啊!那不是死人。虽然他半个身子都被削去了,两只眼睛高高地凸着,好像要掉出来似的,可他是老吴,他不是死人。
孙二宝的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淌着,那几个冲进来的梁兵已经被杀了,他提着刀过去,刀尖朝下,朝着他们的尸体,狠狠地戳了几百下、几千下,一直到把他们戳成了泥巴,刀也崩开了,才大哭着停下来。
到黄昏时,城墙终于被堵住了,襄阳又一次守了下来。
晚上,孙二宝躺在兵营里,旁边空着,许多床铺也都空着。他伸手摸了摸边上的床榻,冰冰凉凉的,好像没什么人睡过,可他知道,昨天的时候吴水还在上面打呼噜来着。
他想,活着真好。他又想,活着真没意思。
那之后,梁军的攻势缓了一些,城中的士兵都很高兴,可主将们却一个一个,深深地锁着眉头。兵士们不知,他们却知道是怎么回事,梁军这一阵子拔除了襄阳附近的所有城池,彻底断绝了粮道,将襄阳变成了一座真真正正的孤城。
然后,攻势猛地急了起来。
刘豪站在城墙上面,手里握着剑,不停地挥着。梁军从四面同时攻城,他在城头调度着守军四面救火,喊劈了嗓子,时不时就要咳出带血的痰来。襄阳城外建起了数座箭楼,俯瞰着他们,羽箭如雨点一般地朝着城头落了下来。刘豪亲冒矢石,身中数箭,手下劝他去后面暂避,刘豪反将兜鍪掷地,大怒道:“大丈夫当为国奉身而死,岂能临阵苟免!”众将感奋,发誓随他齐心死战。
雍军与梁军都只有同一条军令:后退者斩!
襄阳城上,尸叠如山;襄阳城下,血流成河。一座巍巍城墙,被整个涂成了血红色,黑色的乌鸦在高空盘旋,那下面,破碎的、扭曲的尸体在广阔的城墙内外铺开,血肉悬挂在支棱出的白骨之上,风一吹,便如同枪头上的长缨一般轻晃。残肢断臂横于四野,折戟断刃埋于其间,生人却如野鬼,发疯一般涌上城头,然后又从高高的城墙上落下,摔在一滩碎肉上,又成为一滩碎肉,浑不似人间之景。
耿禹奉命守着西门,见梁军如蚂蚁一般涌上来,知道这样不是法子,思索片刻,下令让自己手下兵士里的一半人都去休息。如今襄阳已是危如累卵,连闭一下眼睛的功夫都没有,没人知道他下这命令是何意,但军中自来令行禁止,兵士们虽然不解,却还是分好了营,退到后面去休息。
这边撤去了一半的人,西门的守备便立刻现出不足。见这座城上终于露出破绽,梁军便将攻城器械向西门集结,要以此处为突破口,打入襄阳。这些攻城器械笨重的很,从别的门一路推到西门自然不可能,于是他们便将器械拆掉,运到西门再重新组装。耿禹见他们在门外忙活起来,朝刘豪借来了军中剩下的全部军马,让那一半人全跨上马,随他突然冲出城去。
梁军正在几队一组地组装投石机,不料从门中突然杀出一队骑兵来,来势急如闪电,一眨眼的功夫就冲到了眼前,他们在马上两面挥刀,见到人就砍,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这些梁军手上没有武器,根本无还手之力,雍军将刀砍在他们身上,就好像在切菜一般。
梁军大军还要稍往后一点,耿禹又将骑兵分作两队,一队趁着他们尚未反应过来,杀过去能砍几个算几个,梁军一组织反击,他们就迅速回城;另一队留下来摧毁投石机,砍下来的木头带回城里,烧上火再往梁军身上扔。
他这次毁了梁军一小半的投石机,又俘获无数,大长了己方志气,灭了他人威风,居然力挽狂澜,将摇摇欲坠的襄阳城又一次守了下来。
这时候,离约定的两月之期,还剩下一个月的时间。
襄阳城中的人少了,士气却抬了上来,刘豪环顾众人,神情像是一块石头,再一次告诉他们:“守得住。”
却不料,当夜,陨星如雨,忽而地大震,声响如雷,汉水断流,地裂成渠——
襄阳城坏。
刘豪叫来众将,召集全军,视线在一个个人的脸上扫过,每个人的眼神都一模一样。他平静道:“城墙震坏了五处,补不上了。”
片刻的沉默后,他又补了一句,“接下来只有放梁军进城,与他们巷战这一个办法。”
他环视诸人,忽地高声喊道:“为国尽忠的时候到了,愿与我同死者,左袒!”说完,他扯开左面的衣服,将袖子塞进腰带里,看着众人。众人一言不发,看着他,也纷纷露出左臂。
他们沉默着,火把发出噼啪的声响,外面梁军的声音从各处涌了进来,他们围在一起,却一齐沉默着——沉默是最强大的力量。
刘豪转向耿禹,这个年轻人也脱去了左面的衣服,露出半个精瘦的胸膛,整整十个月了,他身上都隐隐现出了肋骨的轮廓。刘豪将手里的信递给他,“你拿着这封信突围,务必送往长安,日后交到王上的手上。”
耿禹愣了一下,随即跪地道:“末将誓与襄阳、与将军共存亡!”
刘豪要将信塞进他手里,他却仍不接,仍固执地跪着,两手攥成拳头。刘豪一马鞭抽在他身上,这一下毫不留情,直给他抽出一道血印,在暗红中又渗出一道浅红来,“这是国家大事!你就是人死了,也要把信给我送到!听到没有!”
耿禹豪气顿生,接过信揣进怀里,嘶声高喊道:“是!末将一定拼死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