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雍高帝纪(129)
在他昏死过去之前,他总算赶在那些羽林之前,赢得了这个以他自己和更多人生命为筹码的赛跑,到达了最后的终点——丞相府。
却被告知,丞相病了,不能见客。
李九将他拦在门外,斩钉截铁道:“丞相今晚谁也不见。”
刘符新死,全部的事情就都压在了王晟的肩上。他一面主持着刘符的丧礼,一面向各地发文牒昭告,一面又要筹办新王即位的大典,事无巨细,他全要亲自经手,从没有一日睡满过两个时辰,有时还要通宵达旦。今日从宫中回来后,他几乎是直直地倒了下去,幸好李九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他才不至于摔在地上。王晟只勉强低声说了一句,“我睡一会儿,一个时辰后叫我。”然后便彻底歪了过去,李九将他抱上床,又为他脱下鞋子、盖了被,他都毫无所觉。
相府的下人都忍不住叹气,这哪里是睡着了,分明是昏过去了。
一个时辰后,李九在他耳边轻轻道:“丞相、丞相?”见王晟没有一点反应,他稍稍提高了点声音,又唤了两声,见王晟仍未醒来,他耸耸肩,和下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于是一致决定不再叫了。
但还没过多久,相府中就又来了不速之客。这些天来相府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里的门槛几乎都要被这些人踏平了,见这时又有人求见,李九当然没有好脸色给他。但王甫几乎用喊的对他道:“我有急事,关乎大雍存亡,必须速见丞相!若是迟了,谁也担不了干系!”
下人取了灯笼照亮他,李九见他浑身浴血,这时也心里一整,知道有大事发生,不敢耽搁,“你随我进来,我这就唤丞相起来。”
王晟仍维持着被他平放在床上的姿势,面色苍白的像是一张纸,即便是在昏睡着的时候,他的眉头也仍微微地皱着,不知正在梦里忧虑些什么。李九大声唤了他几声,又推了推他的肩膀,王晟都未醒,显然是昏迷正深,一时难以唤醒。明日便是王典,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请医官到相府来,下人们只得自己想了些办法,打来冰井水,浸透了几块布巾,一块敷在王晟额头上,剩下的几块都被用来不断擦他的手、脚、小臂和小腿,一面擦一面不停地唤他。春天里的井水还冰的很,将手伸进打来的井水中去,拔得人生疼,不过是浸湿块布巾的功夫,便让人的手指尖都泛出了红色。
他们不断地更换着布巾,一旦手里的这块被王晟的体温捂得稍热,便立刻再去换一块冰的。如此折腾了一阵,王晟终于动了动。
他先是抬起一只手压住了腹部,随即喉咙中发出一声低弱的呻吟,但这呻吟声只出来一半,便被他吞了回去——这下才是真的醒了。
王晟缓缓睁开眼睛,见到旁人,于是按在腹上的手撤了下去。他撑着床沿支起来些,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唤醒的,只问:“到时辰了?”
“丞相,羽林录事参军事王甫,有紧急军情相报!”
王晟闻言转过头去,见了一个血人跪在床边,拧起眉来,“出了何事?”
王甫将今日之事具言与他,王晟默不作声地听着,额头不断地冒出冷汗,面色却分毫未变。听来人言罢,他沉声道:“命司隶校尉刘景速率所部徒吏赶赴宫中。李九,你持我兵符,调军万人,一并交由司隶校尉统帅。我难以起身,让他务必要护住二殿下,阻住叛军。若是……罢了,你先去,告诉他我随后便至。”
长安宫中。
刘彰正被一群羽林围在身边,这些本该保护他的人,现在正虎视眈眈地瞧着他、用明晃晃的刀刃对着他,只等一声令下,便要把那些刀落在他身上。刘彰愣愣地看着他们,稚嫩的嗓音有些颤抖,“你们……要做什么?娘!娘!”
杨氏被人掐着两臂拖出来,朝他喊道:“彰儿!”
刘彰见了娘,不顾一切地便想朝着她跑去,却被前面的羽林挡住,一下子捉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扣在了那里。刘彰拼命挣扎起来,一面哭一面喊着:“娘!救我!”
杨氏忽然将脸一板,“彰儿,不许哭!你是得了天命的雍王,是刘符的儿子!给我把眼泪收回去!”她又转向刘统,“尔等扪心自问,王上在时,待尔等如何?堂堂羽林,食禄于朝,不思报效,反而欺侮我孤儿寡母,是何道理!”
她这一番喝问之后,有羽林面上生出迟疑,手中的刀剑稍矮了一些,纷纷看向刘统。刘统自知事已至此,有进无退,只得喝道:“愣着做什么,动手!违命者斩!”
军队从来只是野心家的刀剑,单独拉出他们中的哪一个人,都能在他身上看到柔软的人性和审慎的思考,但聚在一起后这人性和思考便再看不见了。羽林军虽有不忍,却还是军令至上,闻令便挥刀砍了下去。
赵多拼命挣开身后的羽林,扑在刘彰身上,拿肉做的脊背替他挡下几处刀剑。他双目赤红地看着刘彰,口鼻中流出血、眼里流出泪来——他果然还是爱哭。他紧紧地抱着刘彰,将他护在自己的臂膀之中,最后喊道:“王上、王上,奴对不起您啊!”然后声断而死。
赵多的死,就像扔了一块石子在煮沸的油锅中,甚至没有激起多余的油花。披坚执锐的羽林冲上前去,刀剑斫在柔软的身体上,就像是用匕首割开了豆腐,杀死这个即将在明日登位、即将继承半壁江山的雍王,只用了短短的一瞬间。
一切尘埃落定。
魏达看着这一切,心里泛起难以自制的狂喜,这一刻,他几乎能看到以后全部的路了。片刻后刘景率众赶来,魏达二人见大事已成,便令殿外的羽林军放他进来。刘景奔入殿内,见到地上的几具尸体,身体晃了一下,又迅速稳住了。他看向刘统和魏达,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们可知,弑君是何罪么?”
“尚未即位,谈何为君?”魏达话音刚落,萧氏便牵着刘瞻走了出来,刘瞻扭着小脑袋想往那边地上去看,却被萧氏挡住,将他的头转了回去。
刘景看到刘瞻,一下子便明白过来,咬牙切齿地对魏达道:“你道如此我便不敢杀你?”
他热血冲头,提剑欲上,却听身后响起李九的声音,“将军且慢!”
刘景慢慢回过头去,见到王晟正走入殿内,他的发髻第一次没有像平日那样梳得一丝不苟,反而有几缕头发垂下来,乌色中夹杂着白发,落在不再挺直的脊背上。刘景第一次意识到,丞相老了。
王晟拂去侍卫搀在他身上的手,强自站直,视线在殿内转过一圈,滑过交叠在一起的赵多与刘彰的尸体,也滑过面色微变的刘统和魏达,最后落在被萧氏牵在手里的刘瞻身上。
他的脸上似乎有什么表情一闪而过,但那就像是炎炎烈日下小虫溅在荷叶上的一滴水,只一瞬间的功夫便蒸发殆尽。
“羽林千牛将军刘统、礼部郎中魏达谋害王嗣,暂且押解入狱,不日处斩,其余将领、羽林,一并入狱,听候发落。”
魏达面色一下子变了,但片刻的失态后,他又勉强挂起一个笑,将目光投向萧氏。萧氏上前一步,对着王晟微微一笑,“刘将军与魏郎中皆是我大雍的重臣,丞相岂能说杀就杀了?”她紧了紧握着刘瞻的手,将他向前推出一步。
王晟冷冷地看着她,一个字都未说,好像她的问题根本不值得一答。过不多时,王晟调来的雍军涌入皇宫,殿内的羽林只得卸甲,将刘统等人交了出去。
陈潜在院中等着,过不多时,张达回府,“大人,信交给王晟了。属下又在附近等了会儿,果然没多久,羽林就上来把相府围住了,不过王晟那时已经走了,让他们扑了个空。”
陈潜点点头,“看来宫里有的热闹了。”
他话音刚落,紧接着宫里就来人传话,说大事已成,让他速速去宫中拟诏。
“如何,成了?”陈潜一下子站了起来,面上露出惊讶之色,“王晟是真没赶上,还是故意为之?”他在漆黑的院中踱着步,喃喃道:“看宫里传话的速度,应当是没赶得及……”
“呵,”他站住脚,忍不住冷笑一声,“脑子不好使,下手倒是快,这下他们几个是必死无疑了。”
张达低声道:“大人,那馅饼岂不到底是砸下来了?”他想了想,又问:“可王晟当真会一点不给大殿下母子面子么?”
“你倒是和魏达他们想到一块去了。”陈潜瞥了他一眼,凉凉道:“以为有那一点羽林、傍上了个没即位的王子就可假借君权、有恃无恐……”他长叹一口气,“咱们的王丞相,可真是应该好好谢谢他们了。”
刘景打马缓缓地走着,瞥了一眼旁边的马车,忍不住想说什么,但看着那紧闭的帘子,又将到了嘴边的话重新咽了回去。他实在难以想象会发生今日之事,他兄长新亡,尸骨未寒,这些人竟敢悍然入宫,戕害他的骨肉。他想要将这几个逆贼扒皮抽筋、敲骨吸髓,方能一解他心头之恨。刘景攥紧了缰绳,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却突然听到从车壁之后传来的一声声低弱、压抑的干呕——仿佛要将一腔肝胆都呕出一般。他松开缰绳,却将全身都绷紧了,心像被人猛地翻了过去似的,一霎时熄了怒火,涌出摧心剖肝的自责来。
兄长死了,而他的身后事,现在变成了这样。
马车中压得极低的呕声仍在数千副甲胄撞击的巨响中断断续续地传出,像是鞭子一道道地抽在身上,他越不想去听,就听得越清楚。他不知道车中的王晟正想着什么,是否和他一样,他只知道自己的一颗心几乎要被割开两半,一半像是正被放在油锅中炸,另一半却如坠冰窟。
如若人死而有灵,兄长看到今日之变,恐怕再也不能瞑目了。
刘景将手伸向车帐,咬咬牙,终于又放下了,随后猛地一甩马鞭,胯下马吃痛,奋起四蹄向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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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大家发现没有!大雍一直是没有避刘符名讳的,所以丞相会(大摇大摆肆无忌惮地)说:“你持我兵符”
PS2.来自前文的某个片段:“刘符瞬间觉得这个人(杨氏)比萧氏厉害一些,回头去看萧氏,此时正好在柜子后面,看不见神色。”
PS3.虽然杨氏被杀,但其实我觉得她的水平要更高一些。不要问我阿来去哪了,她表示她的大英雄死了所以现在还在悲痛之中……
PS4.丞相因为昏古去叫不醒而耽误了时间,调军赶来时只差一点点,如果那时没有昏古去就不会这样了
PS5.丞相会干呕是因为他之前吃不下饭
总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君主最好不要盛年突然去世,不然他的丞相会很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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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之前王上活着的时候,个人存在感太强,盖过了其他所有人,现在他挂掉了,许多角色反而有了高亮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