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雍高帝纪(132)
李太医揉过一阵,又拿手依次按上几处大穴,上下折腾了一番,汗流浃背道:“丞相,疼痛好些了么?”
王晟点点头,抬手拢起衣衫。侍童煎好了药端上来,李九忙扶着王晟靠坐在床边,他见王晟虚弱,本想拿勺子喂给他喝,王晟却自己接过碗,拿出勺子递给他,两手捧着药碗凑近嘴边,慢慢地喝干净了。他手虽然抖着,却到底没把药洒出来。
他按着胃,闭目缓了缓,忽然睁开眼睛,看向正为他把脉的李太医,低声问道:“若我在饮食、服药上全力配合,太医还能保我多久?”
李太医觉着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几乎坐不稳,他以为自己晃了晃,但回过神来时,整个人还牢牢地钉在原地。他收回手,看向王晟,王晟眼神清明,没有一丝玩笑之意,李太医勉力笑了一下,正要开口,便听王晟又道:“太医无须安慰我。此涉及国家大计,太医勿要虚言。”
李太医沉默片刻,王晟的那双黑色眼睛盯着他,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他却觉得自己正被这眼神紧紧逼着。他艰难道:“若丞相还是如此,下官无能,大概只能保丞相一年……或是两年。”
王晟心里盘算片刻,“一年太紧,还请太医务必保我两年。”
李太医看着地面,缓缓点了点头道:“下官定全力施为。只是……”他抬起头来,看着王晟,“丞相也不可忧思太甚,不然下官实在……实在是难保万全。”
王晟不置可否,“今夜可还有要服的药么?”
李太医看了眼窗外,天上已经微微泛白,“没有了,下官一会儿便开方子,把如何服用告诉李侍卫,日后丞相照此服药便是。”
王晟颔首,目露感激,“拜托太医了。”
李太医鼻子一酸,摇摇头,脚步匆匆地逃了出去。
李九上前,打算扶王晟重新躺下,“丞相,再睡一会儿吧。”
王晟却不动,仍靠在床边,“天都要亮了,不睡了。收拾一下,一会儿直接去看水堰。”
“丞相,这……”李九手仍扶在他肩膀上,闻言瞪大了眼睛,“还去看水堰啊?”
“去。”王晟忽然皱起眉,一手又按在胃上,缓了缓才道:“等回来之后,便召集众人,商讨伐梁之事,开春便用兵。”
内乱方平,转年就举大兵南下,朝中自然多有异议,但王晟却另有计较。陈潜、蒯茂、秦恭、朱成……这些都堪为重臣,却都还不是能主大事之人。如今二分天下,江南又为富庶之地,想要平定此处,非举全国之力而不可。若举全国之力,必揽全国之权,他活着时,若不能平定南梁,一旦他身死之后,身后无人可继,后人能否成此大事便未可知了。
时间不多了。
王晟伐梁的奏疏一上,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认为现在伐梁为时尚早,有人却以为正当其时,朝堂上吵成一团。年幼的刘瞻坐在上首,听得直咳嗦,被人扶下去了。王晟最后力排众议,敲定一开春便南下,左右他是摄政,自己上的奏疏,自己再盖上了印,事情便定下了,哪管又传出什么样的流言谤议。
刘景提着些药材到相府时,王晟正披着他那件天青色的鹤氅,负手站在池边,仿佛一尊石偶,一动都未动一下。刘景默不作声地瞧了那背影一阵,蓦地感到一阵孤独攀附上来,忍不住低声唤道:“先生……”王晟闻言回过身,刘景见了他,不禁愣了一愣,从后面看时尚不觉如何,这时见了他的脸,才发觉原来他竟这么瘦了。
“左将军,请。”王晟并未与他寒暄,对他微一颔首,随后便引他向议事厅走去。刘景缀在后面一步,疑心王晟下一刻便要摔倒,几次想要上前扶住他的手臂,最后却还是眼看着他慢慢地走到案前,扶着凭几坐下。他瞧着王晟慢慢地脱了肩上已有几分旧的鹤氅,细细抚平褶皱,折好放在一旁,万分爱惜的模样,喉头一哽,几乎说不出话来,默然片刻,在王晟对面坐下,低声道:“半年未见,先生清减多了……”
王晟闻言微微一笑,视线落在他身上。刘景和刘符乃是亲兄弟,身上总有些相似之处,细看来,刘景与他眉毛像、眼睛像、鼻子像、嘴巴像,可合在一起,却不像他了。王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阵,才收回视线,“左将军刚回长安,便来相府,可是有何事?”
刘景坐下后,才见到案上摆着一只弩机,木纹光滑,显然是有人时时擦拭,却不知有何来路。他不以为意,闻言收回视线,摆了摆手,“我是先进宫了一趟,才来找先生的。对了,王上让我把一封密奏交给先生。”
“密奏?”王晟接过来,便听刘景道:“是工部杨世延入宫当面呈于王上的,丞相不知么?”
“只知有这封密奏,却不知其内容。”说话间,王晟已将视线落在了奏疏上。
刘景趁着王晟读奏疏的功夫,默默打量着他,心道王晟摄政之后当真与从前不同,竟连谁入宫给王上带了一封密奏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若是他有意,恐怕也不会不知道这封奏疏的内容。
奏疏中的内容他也读过,里面指责王晟出兵是为了效梁预故事,欲立功名以更进一步,言辞激烈,字字诛心。他不禁偷看了眼王晟的脸色,却见他神色如常,读完后便将奏疏合上递还给他,“烦劳将军替我多谢王上亲重。”
刘景接过奏疏,“先生要如何处置此人?”
“如何处置?”王晟不甚在意道:“若是因言获罪,奏疏里欺主权相的名头不就坐实了?不理就是了。”
刘景还想说什么,王晟又问:“将军从江淮来,不知水军训练如何?”
刘景知道这才是正事,心神一整,忙将各地的水军操习情况向他具言。二人一直谈到日头西斜,李九端着饭进来,刘景才摸摸头,笑道:“一不小心说得这么久。”
“有劳将军了,先用饭罢。”李九将饭食给二人摆好,王晟便简单招呼了一句。刘景几乎受宠若惊,这么多年王晟留他吃饭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他拾起筷子,感叹道:“丞相能记着按时用饭,实是朝廷之福。”
王晟摇摇头,也拾起筷子,一口口吃了起来。李九站在一旁,心里一酸,却没说话。
刘景吃得更快些,吃完后,他默默地看着王晟用饭,等他放下筷子才道:“对了,丞相,还有一事……御马监来报,说最近军马调动,王兄的那匹红马,听到马蹄声便长嘶不止,已经数日不吃草料了,御马监问如何是好。”
王晟闻言一愣,垂下眼默然片刻,随后摇头道:“此马甚通人性,恐怕活不久了,放回林中去罢。”
“是。”刘景想想又问:“不知出兵之期,已定下了吗?”
王晟不语,撑案站起身,走到剑架旁,轻轻抽出剑来,手指细细抚上剑身。寒光映在他苍白消瘦的脸上,仿佛给他的胡须也染了霜。他看了一阵,将这一匣秋水推回鞘中,视线却仍黏在剑身上,“三月。先除何武周发,去除内患,三月便发兵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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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有点苦涩,给大家友情赠送几块糖吃:
(一)
“看您面色不好,属下让人给您熬些姜汤喝吧。”李七见擦得差不多了,放下布巾,见王晟不置可否,又接着道:“要是您病了,回去王上能扒了属下的皮。”
王晟转头,笑问:“如此怕罚?”
李七察言观色,见这么多天总算在王晟脸上看到了一丝真笑,忙再接再厉,笑道:“属下是怕王上担忧。”
王晟哼了一声,将脸侧倒另一边,抬手扶了扶额头,赶人道:“去吧,莫闹我了。”
“得嘞,属下这就去熬汤。”李七嘿嘿一笑,麻利地退下了。
(二)
赵多将药送了上来,刘符接过来端在自己手里,“景桓,我喂你喝吧。”
王晟知道自己端不住药碗,也不勉强,微微一笑道:“有劳王上了。”
(三)
一转眼已入冬了,王晟站在池边,身上披着刘符送的那件青色大氅,却也丝毫不见臃肿。刚刚落过雪,院落里的雪还未来得及打扫干净,他站在那儿,就好像一根青竹立在浅浅的白雪中,却不像那个每日伏在案前、诸事缠身的大雍丞相了。
可这根看似出了世的竹子这时候心里想的却是,池子是引的活水,虽然没结冰,里面的鱼却都病恹恹的,不怎么吃东西,从入冬之后就瘦了不少。
这可不大行。
他皱着眉思考着,不经意地抬头,见水池旁的假山后飘起一阵淡淡的烟,不禁笑着摇了摇头。正巧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吩咐道:“去外面买袋炒栗子,再买只烧鸡回来——”
话未说完,忽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然后便听刘符在他耳边哈哈笑着:“景桓,声东击西,没想到吧!”
(四)
刘符叹了口气,神情苦恼,“秋狩时没有大红,我浑身不自在,不知道它能不能带病稍稍坚持一下。马厩中没有一匹马比得上大红,可若强带上它,又怕它病得更重。哎……总之我片刻也离不了它。”
王晟颇为好笑,“竭泽而渔,来年无鱼;焚薮而田,来年无兽。王上若是想明后年的秋狩时还能带着大红,今年秋狩就让它歇一歇吧。”
刘符点点头,“景桓,我以为你不懂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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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我本来只有在看到大雍即将四分五裂的时候觉得心痛。
刘景扶棺痛哭——正常,长兄如父,哥哥死了难 ...
其实这里不是为了体现之前的快乐来着,毕竟选的也不是最快乐的场景嘛!
选这些是因为这些场景在番外中同样出现了类似的!
(一)
“看您面色不好,属下让人给您熬些姜汤喝吧。”李七见擦得差不多了,放下布巾,见王晟不置可否,又接着道:“要是您病了,回去王上能扒了属下的皮。”
王晟转头,笑问:“如此怕罚?”
李七察言观色,见这么多天总算在王晟脸上看到了一丝真笑,忙再接再厉,笑道:“属下是怕王上担忧。”
王晟哼了一声,将脸侧倒另一边,抬手扶了扶额头,赶人道:“去吧,莫闹我了。”
“得嘞,属下这就去熬汤。”李七嘿嘿一笑,麻利地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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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中是对应着:
王晟微微一笑,李九总觉得他这笑凉凉的,没有什么真意。以前这种时候,他就愿意东拉西扯,找些和刘符有关的话题,再看王晟闻言慢慢变换了神情,他自己却完全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