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雍高帝纪(60)
“还有很多事,不歇了。”王晟使了些力气,自己撑了起来,靠在床头,“算算时间,治水官快到了吧。”
他话音刚落,便听门外有人道:“丞相,长安特使求见!”
王晟失笑,“当真是说到就到,叫他进来。”
潘禄和李甘方一进门,便见到平日里一丝不苟的丞相,此时竟只着了一件里衣,斜靠在床头,身上还盖着薄衾,仔细地护在腰腹间。待他们走近之后,见到王晟的面色,不由得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王上当真未卜先知”的敬佩之色。
“治水官潘禄、李甘,参见丞相。”
“二位不必多礼。我有病在身,二位恕我失礼了。”
二人忙道:“不敢、不敢!”
潘禄又道:“王上命下官全力协助丞相,治理洛河。临行前王上曾言,要洛河十年之内没有水患,其余均听取丞相进止。”
王晟微笑道:“二位是治水的行家,我不通此道,不必事事都问于我,二位就按王上说的行事吧。”
这是予他们相机决断之权,二人闻言俱都精神一振。他们听闻王晟平时行事,颇有些独断专行,原本心中忐忑,担心他胡乱指挥,反而误了大事,听他说了这话,这时终于放下心来。潘禄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上,“王上命下官将此信交与丞相。”
王晟不动声色地接过,拆信的速度倒不像是卧病之人,只见书中写道:
“卿意即我意,凡洛阳之事,卿可自决,无须使我预闻。”
见王晟的视线在信上停了良久,潘禄二人在一旁等着,都以为王上在上面写了什么长篇大论。片刻后,王晟放下书信,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刘符这封书信与他自己方才对两位治水官说的话倒是同一个意思,将治水的决断之权,俱都委之于下,结果就一层层地推到了两位治水官身上。
王晟心中大定,到底难以免俗,同潘、李二人方才一般,也觉精神微振,对二人道:“我随二位去洛水边走走。”说罢就要起身。
潘禄与李甘对视一眼,潘禄道:“丞相还病着,不可太过劳累,下官二人自去便可。”
李甘也道:“丞相该好好将养身体才是。”
“不碍事的,”王晟坐了起来,将薄衾放在一边,“请二位先出去等候,我稍后便来。”
王晟平日积威甚重,这时语气又完全没有商量之意,他二人都不过是区区治水小官,如何还敢违逆,更不敢按刘符说的那样“固请”,当下便顺从地走了出去。
王晟领着他们沿着刚刚修筑好的河堤缓缓而行,指着宽阔的洛水道:“我曾见古人言:邑犹身也,河犹血脉也,血脉壅则身病,河壅则邑病。从书中读来时,尚不觉得如何,这次一见,方觉水患之烈,令人心惊。”江风夹着雨星一阵阵地吹过来,引得人衣袂翻动,振振有声。他此时直不起身,只得微微向前弓着,广袖拢在身前,多少挡一点风。王晟面向水面,沉默地看了一阵,忽然叹了口气,转向跟在自己身后的两名治水官,“这一次洛水决堤,可让洛阳害了一场大病!这一场大水,淹了多少麦子,添了多少流民。二位奉承王命,受举国之重,必要为洛阳除去此患,使今日之祸,再不复生。”
李甘道:“水患关系万民,下官又蒙王上、丞相重托,不敢不尽心竭力。只是眼下还不是治水之时,丞相可知,民间有一说法: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洛水泛滥虽然止住了,但其后的瘟疫才是最厉害的。”
王晟向他走了一步,眼神一亮,“我也正在忧心此事,不知你可有解决之法?”
“天下九州,虽有百河四海,看似各不相同,但天下之水却是相连的。洛河之水,本从黄河而来,而在洛阳掘地得水,与洛河之水,又为同一水。大水之后,牲畜死亡,尸体浸于水中,此便为瘟疫之源。众人只知此水不当饮,却不知方圆数十里之内,水文相同,无论河水还是井水,其实都饮不得。”
王晟听得缓缓点头,“既如此,该一面迁徙流民,一面令人从别处运水。”
潘禄在一旁也道:“此外还有一法:除去源头之外,余处的毒水以药煮沸之后,毒性稍减,尚可一饮。”
“既然有办法,那即刻便令人照办,两法同用。”王晟转身对长史道:“叫来李太医,让他做好准备,协助二位治水官应对疫情。”
他话音未落,忽然觉得身上一凉,转身去看时,是刚刚筑好的堤坝开了一个口子,浑浊的洛水正从这个小口中汩汩涌出。这开口虽小,好像一个指头就能堵住似的,却好比落在一野枯草上的半颗火星、暴风雨前的第一个雨点。王晟愣愣地盯着这个小孔,一时间甚至忘了动作,只任由洛水浇在他身上,转眼间便将他的半边身子都浇透了,他却似浑然不觉。
“丞相小心!”
潘禄却反应过来,忙一把拉住王晟手臂,带着他没命似的向堤外高处跑去。王晟刚一迈出步,那只小孔附近的土块便开裂崩飞,堤坝上赫然露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洛水从中猛灌进来,转眼间就淹没了他方才站着的地方。
有了这第一个洞,转眼间刚刚筑起的堤坝便如冰碎瓦裂,在“隆隆”的巨响中,洛水冲破堤坝,再一次一溃千里。
王晟随着众人跑到高处,看着眼前之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看着水面,几乎像是在发呆一般,脸色渐渐泛白,却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又从苍白渐转青色。他咬牙道:“叫袁沐到刺史府见我!”
说完,见无人动作,王晟眼含怒意地环顾四周,潘禄见状只得道:“丞相,咱们现在得等船来救……”
王晟这才发现,他们的四面竟然都是水,正将他们一行人围在一处高地上。他握紧了腰间的剑柄,眼神黑沉得骇人,心中既怒且忧——他堂堂雍国丞相,尚且被洪水困住,落得如此狼狈,这样一来,又不知要再添多少灾民!
待他终于回到刺史府,还未来得及换下湿衣服,便又听得判司来报——
“禀丞相,旧朝原本每年均拨款于各县,令修补堤坝、水闸等,”判司原是魏臣,故而称呼时仍有所避讳,“只是治水款为各县挪作他用,已成默契。若上面派人考核时,便修补堤坝表面、使钱贿赂御史,至今已有近十年。在此之前,洛阳战乱不休,更早时候,前朝失道,不顾百姓,更无人顾及河堤。如此算来,堤坝失修,已近二十年了。各县此前上报于丞相,言堤坝坚固,皆因仓促之间难以修好,又恐见责之故,往年也有过连日大雨,却未曾像今年这般决堤,诸人心存侥幸,终酿此大祸。”
判司这一番话,让王晟在盛怒之中,不由得也高看他一眼。只从这次的案子和他方才所言便可看出,此人既是能臣、也是直臣,按说有如此之才,理当效命中央,但中央集才、地方无才,便会使得地方孱弱,一旦有变,难有主事之人,绝非国家幸事。故而王晟只是动了一下将他带回长安的心思,然后便即放下,心中却暗想,若令此人经略地方,待其成熟后,再调去长安,或可为朝廷栋梁。
至于堤坝失修,是王晟自从溃堤后便料到了的,故而此时他也不如何惊讶,他翻了翻判司递上来的文书,只留下其中谎报堤防的各县名单,将其余文书放在一旁,对判司道:“各县先不必动,眼下堤坝再溃,还有用得到他们之处。你先下去,此事我另有计较。”
判司应声而退,李九早候在一旁,等他一走,便将怀中捧着的干衣放下,从一旁取过毛毯披在王晟身上,“丞相浑身都湿透了,先换下湿衣服来吧,以免受凉。”
王晟摇摇头,将手掩在腹上,隔着几层早已贴在了一处的湿冷衣服,觉出掌下肠脏微动起来,显然已有痉挛之兆。就如同刚才的那一道细细的水柱,虽然眼下还不太严重,但不知何时便可骤起山崩地裂之势。
“快唤李太医过来。”王晟心知自己这次当真不大好了,语气便急了起来,甚至还用上了一个“快”字,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急着要见李太医,但于李太医而言,自然仍是有惊无喜的。王晟腹中绞痛愈演愈烈,只得赶在一发不可收拾之前,尽力将湿衣服换下,权当亡羊补牢,可是实在已经晚了太多。他虽偶有胃痛,但其实病在肠脏,脐周平日便受不得一点凉,这时湿透了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更是冷的像是贴了一块冰。寒气源源不断般地钻入,入得腹中便如化成了一口匕首,直搅得他口中发苦,面色惨白。
王晟扶着墙壁缓缓走到床榻旁,一手摸在上面,不禁松了一口气,正欲坐上去时,身子却忽然猛地一折,弓下腰去,踉跄着跌在塌边。他两手都插进小腹之中,折起身子,一声不吭地在地上跪作一团。李九吓了一跳,忙上前扶起他,却不知王晟此时正动不得,他方一被扶起,眼前便黑了一瞬,只觉腹中肠脏被人猛地向下扯去。但他实在也没有力气反抗,只得任李九将自己扶到床上。王晟平躺不住,只得侧过身子,仍同方才一样,深深地折着腰,一小口、一小口急促地喘息着。
李太医见王晟派人过来唤他时,原本还不明白来人为何如此着急,毕竟自他上次为王晟施针,到现在还不足一日,而来人竟如此慌张,显然是王晟又有何不妥。他一向对自己医术颇为自信,见来人如此慌张,一时不解,带着药箱随他一路小跑过来。见了王晟情状,大大出乎意料,他心神一整,忙几步赶到塌边,先摸了一下王晟的脉,随即便想解开他的衣服,但又见王晟两手都死死按在腹部,李太医只得唤他道:“丞相、丞相,手松开些,下官要为您诊治。”
王晟听到声音,本也想拿开手配合治疗,但手劲稍稍一松,腹痛登时便闹得更甚,只得又按了回去,嘴唇上已有青色。
李太医无法,只得对李九使了个眼色,此时情况危急,李九虽有犹豫,却仍上前道:“丞相,属下得罪了。”言罢,他从上面扳开王晟两手,固定在床榻两侧。腹部失了按压,痉挛再压不住,王晟闷哼一声,上身猛地弹起,似乎想蜷起来,但已被李九制住两臂,竟连弓起身子都做不到。
“你们傻站着做什么,快来帮忙!”李太医顾不上斯文,对着门口的侍卫喊道。
侍卫们早就忧心不已,听了这话忙闪进来,“太医需要我等做什么?”
李太医一面解着王晟的衣服,一面头也不抬道:“一个人去绞几条热布巾,一个人过来,帮忙打打下手。”
侍卫们纷纷领命,王晟身体被扳直,实在苦不堪言,竟忍不住低声道:“太医……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