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雍高帝纪(125)
刘符沉下了脸,握着酒杯,杯里的酒泛起了几圈细细的涟漪,他将杯子搁在案上,似乎消化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片刻后他神情一缓,看着王晟笑嘻嘻道:“要真是这样,王上岂不是被这个大奸相给蒙蔽了?”
方才他脸色一沉时,众人不知何故,都觉心中惴惴,但不过片刻的功夫后他神情就又恢复如常,这几人酒意上头,丝毫未觉不妥,见状氛围重又轻松起来。张元又摇摇头,“你道王上昏得连这个都不知么?上面混出头来的各个都是人精,我能看出来的,他们哪能看不出来。要不是王上默许,丞相哪敢这么搞?你想想看,丞相在王上出征之后抗命不尊,丢了襄阳还损了大将,正常怎么可能是发配到太原、一年之后又调回来官复原职这么简单?贬官外放不过是二人之间配合着做戏罢了。”
刘符面露困惑,“王上默许他杀自己家人做什么?”
张元瞧了他一眼,似乎对他的这个问题感到吃惊,“你当天家的兄弟和咱们的兄弟一样么?不剪除宗族,他的这个位置,坐的稳么?丞相利用王上扩张权力,王上也利用丞相巩固位置,各取所需罢了。”
“哦——”刘符给王晟倒了一杯茶,感叹道:“这可真是鱼水君臣了。”
张元摇摇头,“只可惜玩的过了,收不住了。忠侯之死就是明证,王上拿宰相派去牵制宗族派的势力,却没想到这是为杀十常侍,放了董卓进京,宗族派从此一蹶不振,再无还手之力,而宰相派逐渐坐大,已经到了敢和王权叫板的地步,若是无人牵制,再过几年,还不一定是什么样子呢,南梁的前车之鉴可是近在眼前啊。你道我大雍怎么今年突然开了科举?王上这是要再扶起来一股新势力,来再和宰相派抗衡。治国就好比端一碗水,端平端不平,这就要看手段了,等这次殿试结束,新人涌上来,嘿嘿,你就瞧好吧……”
刘符忽然仰面大笑起来,惊得众人面面相觑,待笑得够了,刘符斟满一杯,站起身来对张元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张兄有如此见地,一月之后的殿试必能高中状元,鹏程万里!”
张元笑着摆摆手,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和他对饮一杯,“那就借朱兄吉言了!”
第101章
刘符走在街上,感叹道:“千古一人,竟也沦为虫豸谑弄之腐壤!涂泥沮洳之间,岂见高天之明月?以今度古、以己度人、以不肖度圣贤……哈,这个就叫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也——”
“景桓,”他忽然想到什么,看向王晟,揶揄道:“大奸相,没给你气着吧?”
“鹍鹏已翔于辽廓,而罗者犹视于薮泽,臣岂会以此为意。”王晟说着,手却抬起来,轻轻抚在胃上,对着刘符笑道:“但臣倒真是饿坏了。”
“啊,我都忘了,刚才你怎么什么都没吃?”刘符四面打量了下,“要不再回去吃个饭?”
王晟摇摇头,“臣随便吃一些便可,就不回去了。”他在街上看了一眼,指着一家街边小店道:“臣就在这家吃点面条吧。”
“这叫什么事儿。”刘符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拉着王晟进去了,刚一坐下便问:“你家都有什么面?”
店小二答道:“臊子面、裤带面、蘸水面……您就点吧,什么咱家都能做。”
“那些好吃是好吃,但都有辣子,”刘符见王晟正瞧着自己,沉吟片刻,对小二道:“我不吃辣,你给我煮一碗清汤面吧……再卧个鸡蛋。”他看看王晟,想了一想,然后两手按在桌子上,挺起胸膛,阔气道:“等等,卧两个!”
“客官,是就一碗吗?”
刘符转向李七等人:“你们吃面吗?”
见他们闻言互相看了一眼,似乎颇为意动,刘符便对小二道:“给他们一人也上一碗。”他摆摆手,对几个近卫示意,“吃什么自己和他说。”
他安排完,又看向王晟,笑道:“怎么,不屑与我那张兄同案而食?”
见王晟笑着摇头不语,刘符一哂,“你看你,和谁过不去,也不能和吃过不去啊。”
清汤的面条做的容易,不一会儿就端了上来,小二以为是刘符要吃,将那碗加了两个鸡蛋的豪华面条摆在了他面前,刘符又把碗朝着王晟推过去,还顺便替他拿了双筷子。王晟道了声谢才接过来,却不动筷,犹豫道:“王上看臣吃么?”
“我刚才可吃饱喝足了,”刘符摆摆手,露出笑来,“再说了,刚才那么多‘天大’的事你都做了,还怕当着我的面吃一碗面条么?”
王晟摇摇头,神色严肃,“王上莫再以此打趣臣了。”
“不说了、不说了,”刘符忙道:“你快吃吧,今天已经迟了半个时辰了,别一会儿饿得胃疼。”
王晟于是便低头默默吃了起来。他吃面居然能毫无声息,因着这家的面条宽,他一次只夹一根起来,又因着在刘符的监督之下,他这三年来已被迫养成了细嚼慢咽的习惯,所以每次夹起一根面条之后,只慢慢地送进嘴里去,嚼完了才吃下一口,绝不一次吃两根,看得人食欲缺缺,刘符不禁觉着自己更饱了。他小声道:“景桓,我要是天天看着你的吃相下饭,估计现在比你还瘦。”
王晟笑着摇头,似乎想说什么,但嘴里有面,嚼了一阵刚咽下去,刘符却又岔开话题,兴致勃勃地说起别的来了。
饭后,王晟随刘符入了宫,进宫之后没有外人,刘符便开门见山道:“张元此人,我看就不要让他参加殿试了。”
王晟在他旁边坐下,“臣以为不妥。其人既已中会元,岂有不让其去殿试之理?科举是国之大事,当操之在公,而不在私。今我大雍首开此制,王上便因私坏法,日后还如何行事?”
刘符没想到王晟会不同意,闻言正要出言反驳,忽然鼻子一热,从里面淌下两道血来,王晟忙问:“王上,怎么了?”
刘符捂住鼻子,赵多忙带着布巾上前,宫人打来一盆凉水,赵多便拿布巾浸了凉水压在刘符鼻梁上。刘符挥开他,自己把住布巾,闷声道:“还不是这一阵没事就跟着你吃炖鸡喝牛尾汤,这两天都是第五次了,以后再不能和你吃一样的了。”
王晟在他旁边,想帮帮忙,却没落手处,闻言皱眉道:“王上是补得过了……但从前怎么无事?”
刘符摆摆手,“总是得有刚刚好补过头的时候……”
又换了两次布巾,总算止住了血,王晟打量了下刘符的面色,见没什么异样,才总算放心。刘符把手上的血擦干净,又换了件外袍,想了一想,把刚才的话题又捡了起来,“因私坏法是不好,但要是真让张元这样的人入朝为官,那才是真正的败坏国政。”
“即便让他去考,也未必能中进士。”王晟这回声音放轻了些,态度却还没变,“王上,万事开头难呐……”
“那就看看他能不能考中吧。”刘符摆摆手,不欲与他多争,“景桓,你回去吧,我想睡一会儿。”
“王上保重身体。”王晟又握了握他的手才走。
一个月后,刘符亲自主持殿试,他出了策问题目后,却不急着离开,在人群中寻到张元,还特意在他旁边笑眯眯地站了一会儿,见张元后背的几层衣物都被汗溻透,才满意离开。
他先前不与王晟多争便是因为这个,哪怕让张元来参加殿试,他也有办法让他考不中进士。
待判完了卷子,刘符将考中的策对拿到手上时,竟然在里面见到了张元的名字,惊得他差点把手里的卷子全扔出去。
见鬼了,这是什么心理素质?
他又低头看了看,二甲一十三名,真是厉害了。
“这张不要了。”刘符直接把张元的卷子抽出来道。
负责阅卷的蒯茂接过来看看,“此文言辞通达,王上何故如此?”
刘符捏着下巴看了蒯茂片刻,也不与他多争,“罢了,还按原定的来,我没有异议。”
到了召问的时候,刘符将张元唤上前来,见张元始终低着头,于是问:“张兄,不抬头看看我么?”
张元于是抬起头,见了刘符后先愣了一阵,然后猛地倒伏在地上,面如土色,汗出如浆,不敢说话。刘符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之前殿试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抬头,也没认出自己。
“那日席间张兄的高论,可叫我受益良多呐。”刘符从他身上收回视线,转头看看众臣,“比方说那个叫诸葛亮的,谋害关羽、坑死庞统、谗杀刘封、排挤李严、架空刘禅、枉杀魏延,穷兵黩武,意欲阴谋篡位,无奈天不与寿,半道夭亡,未及露出狼子野心,反倒落得个忠名千古。”
“我回去之后,是三天都没睡着觉啊。我就想,连他都是这样,那我岂不是夜夜都睡在剑戟林里、刀枪尖上?不知诸公忠智,有过于诸葛武侯者么?”
褚于渊站出道:“此狂士胡言,王上听过便罢,何意猜忌大臣?”
刘符摇摇头,“张兄还教了我许多朝中之事,比方说我朝中现分两党,一为宰相党,一为宗族党,不知诸公都在何处高就?对了,科举之后马上又要多出一个新贵党,诸公可要早作打算,各谋前程,莫要站错了队、上错了船,到时悔之晚矣。”
“王上此言欠妥!”蒯茂也出班道:“此非待大臣之道,臣请王上收回方才所言。”
刘符惊讶,“此皆张兄教我,怎么,难道说的不对么?我看张兄世事洞明,文章么,”他看了蒯茂一眼,“也言辞通达,可当真是为官的好材料。我若得此人为辅,屏斥奸邪、整顿朝纲,何愁天下不定、礼乐不兴?张兄,你以为呢?”
张元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又一盆的凉水,伏在地上抖如筛糠、张口结舌,哪还能说出一个字来。刘符等了他一阵,始终听不见动静,颇为失望地摇摇头,“张兄有匡扶宇宙之大才,只可惜御前失仪。来人,将他杖出殿外,不得再考科举、不得入朝为官。”
话说到这个份上,连蒯茂都没替他说话,默默退了回去。毕竟以御前失仪为由革去功名,总还是合乎规矩的。
下朝之后,王晟追上来道:“王上今日此举,大失人君之风。”
刘符有些心烦意乱,自顾拐过回廊,并未等他,边走边道:“我若用他,将来怕是要失人君之道。”
王晟几步赶上来,见刘符突然站定,他便也停住脚,“王上若不喜此人,日后不用便是,何须出如此之言,既是惊众,也寒了直臣之心。此为钻营之辈,非大奸之徒,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