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雍高帝纪(119)
王晟抬头看他。
“丞相下午就不得批阅公文了。”边嵩学着刘符的口气补充道:“王上另有交代,说顾着丞相眼下胃口不佳,暂且只有这些,日后还会徐添规格,希望丞相能早日适应,以免耽误公事。”
王晟坐在案前,愣了许久,才缓缓拾起筷子,耳边却又听边嵩道:“王上另有言……”
王晟听刘符还有交代,心里下意识地一沉,不知从边嵩口中又要再掉出什么来,抬头又看向他。
“吃急伤胃,因此丞相用饭时间不得短于两刻。”
王晟看着这位小小的羽林参军,对方也目光坚定地回视着他,二人对视片刻,王晟忽然摇头一笑,低下头吃起饭来。看来他上次发病,到底还是把自家王上吓得不轻,平日里那么一个细事不干其虑的人,现在居然如此事无巨细、面面俱到起来。王晟好笑之余,颇为心疼,哪敢辜负,只有努力加餐饭,当真把这些都吃完了。
这些对他而言有些多了,王晟抬手刚抚了抚胃,旁边一直目不斜视的边嵩便突然道:“王上说丞相若是不忙的时候,最好还是去宫里找他一起用饭,还说丞相和他一起吃就不会胃疼了。”
王晟笑着摇摇头,将手从胃上拿了下来,“把这些都撤了吧。”说完他便站起身来,负手站在窗边,等着他们收拾干净后,便抬脚走向桌案,正要继续工作,却被边嵩伸出一只手挡住去路,“王上有令,要丞相饭后睡两刻钟的子午觉,不论有何公务,都不得荒怠。”
王晟站住脚,“我平日从不午憩。”
边嵩面无表情,朝着天上遥遥行了一礼,“此为王命,末将不得不从。”
王晟盯了他一阵,边嵩仍不为所动,像一块石头一般立在原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不得已,王晟缓缓走向短榻,又缓缓躺了上去,闭上眼睛,颇为无力地朝他摆了摆手,随后便听到边嵩出门的脚步声。
片刻后,王晟睁开眼睛,悄声支起身子,还未完全坐起,边嵩忽又出现在门口,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王晟与他对视片刻,边嵩先开口道:“请丞相自重。”
王晟在心里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重又躺回了塌上。
下午时王晟批完了公文,正与几个属官议事时,边嵩又默默出现在了门口。王晟赶在他开口之前,忙匆匆挥退了下属,问他:“又该用晚膳了?”
“是。”边嵩应道,“丞相是在这里吃,还是入宫和王上一起?”
王晟站起身,“还是去王上处吧。”
刘符对着满桌的吃食,并不急着动筷,正淡定地喝着茶。听说丞相求见,他对着赵多一笑,“怎么样,我就说晚上丞相定来找我吧?”
赵多凑近了,仰脸笑道:“王上果然神机妙算。”
刘符嫌弃地推开他的脸,“得了,怎么好好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这么恶心呢!让丞相进来。”
王晟刚一进门,刘符就上前挽起他的手,开口第一句话就将他堵死,“景桓入宫,莫不是来告边嵩的状的吧?”
王晟笑道:“王上派的羽林,可真是将臣限得死死的。”
“哦?”刘符拉着他在案旁坐下,“如此看来,我下的令,都执行的不错了?”
王晟故意叹了口气,“此人当真是铁面无情,不知王上哪里找来。”
刘符大笑,“那正好,等你身体养好了,我调他去廷尉署!执法如山,不避权贵,这样的人可不好找。此人原先是我的近卫,后来调去羽林,忠心无二,我可是千挑万选才选出他来的。不说了,景桓,好好吃饭吧。”
王晟低头看了看案上,仍是两碟小菜一盅汤,米饭被换成了一碗小米粥和一小块白面馒头,刘符敲敲桌案,“今天晚上的是鸡汤,哎——我也跟着沾沾光。”
王晟看着他,神色认真道:“劳王上费心了。”
刘符将漂浮的葱末吹远了些,当先喝了口汤,笑道:“哪有你为国事费的心思多!”
王晟笑着摇摇头,也低头喝了一口汤。热汤滑进胃里,胃腹间暖烘烘的,当真熨帖的很。
饭后,刘符让王晟斜倚在自己怀里,一面在他胃上轻轻打着圈,一面教育他道:“景桓,以后你可得改改一出点事就吃不下饭的毛病。不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吗?你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哪至于一点事就过不去呢?总是病一阵、好一阵的,哎,我的头发都快要愁白了。”
王晟一直以帝师自居,反被自家王上教训还是第一次,闻言点了点头,认真道:“臣日后定当注意。”
“哼,每次你都注意,也不知道注意到哪去了。”刘符叹了口气,“我看你啊,就是太举轻若重了。世事芜杂,件件都要操心,哪有个头。”
王晟愣了片刻,忽然笑道:“王上真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你都生出白发了,难道我还年轻么?”刘符低头看他,颇为在意地声明道:“我今年也到而立之年了,哪能还和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一样?”
“是啊,王上也变了……”王晟看着刘符,眼里泛出笑意。刘符的面目早与初见时不同,如今的他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下颌的线条硬了一些,显出几分坚毅来,眉眼间却仍英气勃发,倒是和从前别无二致。
说是变了,其实什么都没有变。
他用视线细细地摹着,心头又轻又暖,几乎把缠身的政务全都抛在了脑后,忽然刘符一动,低下头亲了他一下。
“我看你满眼睛都写着想亲我,”刘符解释道:“就帮你省事儿了。”
王晟一笑,捏了捏刘符的手。刘符却轻轻拍了拍他的肚子,扶着他肩膀,让他坐了起来,“我约了陈潜和秦恭一起议事,时间差不多了。”
王晟整了整衣冠,“王上是为伐齐之事?”
“不错,”刘符站起来,“你随我一起去紫宸殿罢。”
陈潜赶来时,刘符等人早已在等着了,他忙告罪入座,刘符笑道:“陈大人身上带着股香气,现在才什么时辰?可真是好兴致啊。”
陈潜忙摆摆手,避开他这句,“臣误了时间,万死万死!”
刘符也就不打趣他了,反正在座之人,无论是王晟还是秦恭,都不是能给他的笑话捧场的。他于是收起笑来,“既然光禄大夫到了,咱们就开始吧。前将军,你先说。”
“是。”秦恭应道,“我大雍攻下赵国之后,齐国为避我锋芒,便从开封迁都至徐州,居全国之中。齐国东临大海,南接长江,只有西、北两路与我接壤,可以进军。如今我大雍兵力远胜齐国,臣以为当两路齐发,徐徐蚕食,合围徐州。”
“如今大势将定,他周发就是迁都到东海的海岛上又有什么用……”刘符先嘲了一句,“徐徐蚕食,和奇兵突袭,孰高孰低?”
“不知王上如何突袭?”
刘符答:“发两军于西、北两面佯攻,牵制齐军,另选精兵突袭徐州,徐州城小,数十日即可攻破,若擒周发,齐军便可不战而溃,倒能少折损些兵马。”
秦恭沉吟片刻,“一稳一险,各有优劣吧。”
“兵法云:佚而劳之。”陈潜忽然道:“王上何不在齐国西、北各驻一军,分兵袭扰齐国边境?先从一侧攻击,齐国必发大军去救,待其一至,便撤回人马,稍稍引退,使另一侧出击,齐军必又要掉头去救。如此几次之后,齐军转战千里,疲于奔命,已成疲敝之卒,再与之战,必能大破。”
“好!”刘符眼睛一亮,“好、好……待其疲敝,只令一军将其拖住,另一军去直插齐都,大事可成!”他笑道:“陈爱卿平日总以文士自居,我看爱卿于兵道也很通透啊。”
陈潜笑道:“王上谬赞了。臣是通于‘术’,并非通于‘道’,如王上与前将军这般,才可说是通于兵道。”
刘符大笑,承了这句恭维,“好了,议定大略,还需再定细节。”他命人展开地图,起身站在地图旁,沉吟片刻后道:“我意,西路攻荥阳,北路攻寿张,诸位以为齐国会作何反应,当真会乖乖两线作战么?”
“王上,臣以为齐国若要应对,有上、中、下三策。”议到细节处,王晟终于开口道:“上策,分兵于各城固守。如此一来,我军若要一城一地、徐徐蚕食,必定旷日持久,损伤元气;若我军绕过城池,奇袭徐州,其又可从后切断我军粮道。中策,率大军与我野战,凭河道固守。齐国水系丰富,即便齐军一时难以抵挡我军,也可且战且退,若每一后退,便赶在我军至前把断河道,临水列阵,我军强攻,也会颇多损失。下策,不发大军,固守徐州。齐国国境绵长,难以设防,只有化线为点,方可守住。若其如此,我可对徐州围而不打,先取其余城池,待取下齐地之后,徐州不破也降。臣以为,齐国应对之法,料来当无出其外。”
刘符颔首,盯着地图又看了一阵,“那诸位以为,周发会取哪一策?”
陈潜笑道:“必是中策。”
“哦?”刘符转过身去,“如此肯定,却是为何?”
陈潜侃侃道:“齐王起于市井,既无大志,又无远谋,仅能见眼前得失。上策虽好,却散兵在外,一时之间难以调集,若徐州倾危,恐怕援救不急,齐王不敢弄险,此策虽有百利,但有此一害,齐王定不能取。然其却颇有智量,定知若取下策,无异于坐以待毙,臣料其当不会为此。上策太险、下策不能久持,故齐王必取中策。”
刘符看向王晟,王晟道:“臣也赞同光禄大夫所言。”
刘符抚掌叹道:“有诸公为我庙算于先,何愁不胜!”他在地图前走了两圈,“若齐国取中策,方才所议疲兵之计便可行了。好……好!”
“既是佯攻,臣以为不必等到来年开春再用兵——”王晟说着,忽然听见门口有响动,几人都朝门口看去,见到一个羽林军打扮的兵士站在门外,垂首抱拳,告了一声罪,却未说明来意。秦恭与陈潜都颇有些疑惑,按说他们议事,外面必有卫士把守,以防有人偷听泄密,但这人居然能直接进来,不知是何来头。
王晟见了来人,不禁默默偏过头去。
“这么快就到时间了?”刘符笑笑,对王晟道:“丞相,你该走了,人家来接你了。”
王晟勉强笑道:“王上,时间还早罢?”
刘符心道,你不愿分我一半,难道我自己还不能抢来一半么?听王晟此言,哪里会附和着说早。刘符扶着王晟站起来,不容拒绝地拉着他朝门外走去,将他交到边嵩手中,不厌其烦地交代道:“已是戌时末了,不早了。你回去之后,公文不得再动,服下一帖药,炒热了粗盐在下腹处敷满半个时辰,期间热水烫脚一刻钟,搓揉脚心一刻钟。这些都不劳你操心,我派去的羽林们自会都打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