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雍高帝纪(39)
陈潜无意识地轻敲着桌子,收回思绪,忽然开口道:“石将军,我也不欠你的酒,只是有一事,将军还得帮帮忙。”
“什么事?不会还让我调兵吧?先说好,这事我可不干了啊!”石猛如临大敌,眼睛瞪得浑圆,戒备地看着他,“这次还没放出去呢,下次更不知道要被王兄关几个月,你可别害我。”
“放心,不需将军调兵,此事对将军易如反掌。”陈潜笑道。
“那你倒是说啊。”
“将军府中宾客,多有能人异士,想来应不乏弓马娴熟之辈,不知其间可有神箭手?”
石猛闻言大笑,“哎——能百步穿杨,箭无虚发者,何止一人!你想要,我给你找二十个。”
“多谢将军美意,我只要一人便可。”
另一面,王晟也不知辗转了多久,身上的几层衣物溻透了一遍又一遍,一直到天色渐黑又渐明,刀绞般的腹痛才稍稍缓解。
他长叹一口气,缓缓坐起,拨开车旁的遮帘,看了看四周的地形,问道:“此为何地?”
车旁的兵士答道:“回丞相,此处是离石。”
王晟暗道一声:险些误了正事,然后便移到短案前,一面咳着,一面展开两卷纸,一左一右,摆在桌案两侧。
他从长安出发,东至洛阳,再一路北上,直到太原;回国时自太原向西而行,至黄河向南,再向西回到长安,如此便将赵境的大半土地走览一遍。他虽然曾经踏入过河东之地,但那时在上党见过赵王一面后,便知此人并非良主,再加上当时此地战事频仍,于是便未多做停留,直接向南而去,因此对河东的地形并不了解。他在去太原的路上便暗暗将每一处险要记在心里,为防意外,并未落在笔端,到今日已过了半月,实在不宜再拖。于是此时他便一面观察车外、一面将眼前的山川险要之处写下、一面默写赵国东侧的山河地势,不多时头上便又有了一层薄汗。
他大概是染了风寒,在车中披上大氅仍觉得冷,只有喉头翻着一团热气,惹得他时不时便要咳嗽几声。头痛欲裂,胃腹之间更是钝痛绵绵,时作时止,他却全顾不上,聚精会神下倒也不觉得如何难捱。有时疼得狠了,便放下笔,按着腰歇一歇,稍一好转,便落笔更快。
就这样一直写到入夜,他也才默写完大半,三晋之地,真不愧当得上“山河表里”之名,险峻之地数不胜数。他下令队伍扎营休整,因夜里看不清四周,于是便专心默写东侧地形,并详述其适于屯兵、设伏之处。过了一阵,李七送来吃食,王晟一整日粒米未进,饶是再专心,也觉得有些熬不住了,于是便从他手中接过干粮,只是刚咬了一口,便皱起眉头,放在一旁。
回雍国的路程算不上太长,为了行军方便,也为了避免太引人注目,他们并不埋锅做饭,带的都是干饼。这饼本就坚硬,又在外面冻了一日,故而冷硬粗粝,难以下咽。王晟少时家贫,本来不是吃不得这些东西,但这时他腹疾未消,再吃这个只是徒增痛苦。
李七见王晟吃过一口后便不再用,略一思索就明白了缘由。左右看看,忽然灵机一动,军中虽不做饭,但也生火烧水,他便取来一些热水倒进碗里,把干饼撕碎,泡在里面,再给王晟送来。
这次王晟总算勉强用了一些,又弓身写了几笔,实在支撑不住,便回到塌上休息。但他心里装着事,加之腹痛时时发作,便睡不熟,过了不到两个时辰,就点起油灯,继续伏案而写。一直到日上中天时,总算是将东侧的地形默写完了。
他还未松一口气,忽听车外响起喧哗之声,他放下笔,正待出车去看,便见李七进来道:“丞相,有流寇袭击我们!”
“流寇?”王晟有些不可思议,什么样的流寇敢抢劫一千人的军队?
这四周都是兵器相撞的声音,王晟越开李七,扶着车壁走到车外站直,观望作战的情况。李七从后面看王晟独自一人高高立在车头,心中一颤,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预感让他也顾不得此举是不是以下犯上,下意识地便要去拉王晟的手臂,想将他拉回车里。只是他的手刚一碰上王晟的胳膊,便见眼前划过一线白光。
李七大叫:“丞相!”
却是来不及了。王晟闷哼一声,仰面倒在车上,当胸插着一只羽箭。李七脑中“嗡”的一声,身体快于脑子,一步抢到王晟身边,要看他如何了。
却只见王晟一手按箭,另一只手撑在车板上,身体刚向上抬了抬,便无力地倒了回去,竟是再起不来了。
第36章
刘符霍然惊醒。
自从重生以来,他已经很少做这样的梦了。
梦中,他好像又回到那一天。他手足无措地推开那扇门,一室夕阳如火,落在地上、落在桌案上、落在床榻间那张苍白的脸上,冰冷冷地一齐烧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过去的,只知道每迈出一步,心就像是被挖去一块。他扑到塌前,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浑不知身在何处,直到他看到一双眼睛。
看到那一双严厉的、温和的——
此时正浑浊地大张着的、空洞洞地望向前方的黑色眼睛。
他忽然被拉回人间。
这一刻,他像是被死死扼住了喉咙,只有徒劳地张开嘴,无声地哭喊了一声,随即难以自制地浑身颤抖起来。他抖得太过厉害,好像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要散架,又好像天与地都震颤起来。
却唯有那双眼睛不动,仿佛直直地钉在他心里,扎在了血肉间。
他愣了一愣,眼泪一瞬间便落了下来。
他拼命地流着泪,咬牙抬起抖个不停的右手,用尽毕生的力气,缓缓地阖上了这双眼睛。
刘符在一片漆黑之中,呆呆地坐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抬手轻轻抹了一把脸。手上一点泪水也没有,他却觉得心被人挖出去了似的,也不疼,却空空荡荡,让他坐立难安。
“王上?”
躺在他身旁的杨氏不知何时也醒了,在黑暗中轻轻唤了他一声,摸索着碰到他的手。刘符就如同在大海中漂泊的人终于找到了一只浮木,缘着这只手,急迫地攀了上去。他两手环过杨氏水一般柔软的腰肢,将头埋入她菽乳般的胸脯间,仿佛走投无路般地,想要从这具柔弱的身体里汲取力量。他就如同一个孩童,不安地伏在她胸前,听着她轻快急促的心跳声,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扶在她腰上的右手却又开始抖个不停,就如同梦中的那样。
“王上,怎么了吗?”
刘符徒劳地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那双浑浊的眼睛沉甸甸地坠在他的胸口,迫得他喘不上气来。他放开杨氏,赤脚踏在地上,在黑漆漆的大殿之中惶然徘徊。宫人听到声响,渐次点起油灯,照得殿内黑影幢幢。
他停下脚步,站在黑暗中,侧身盯着那一团团鹅黄色的火,心中忽然涌起一阵陌生的无助,好似被人抽去了脊骨一般。忽然,窗户“呼啦”一声被吹开,北风裹挟着寒意呼啸而入,吹得殿内灯火摇动不止,也吹得刘符心神一晃。他几步跑上前去,仰面只见朗月当空,清辉如洗,寒风吹透单衣,猛地灌满空荡荡的胸膛。
他要见王晟。
他挺直了脊背,听到一个声音从他的骨头里挣出来——他要见到王晟,一天都不能再等。
“丞相!”李七吓得魂飞天外,扑到王晟身边,伸手便要去探查他的箭伤。王晟却不着痕迹地按住他的手,头不动,只转动眼睛看他,低声道:“扶我回车里。”
他的眼中没有一丝混沌,让李七多少有些放心,他闻言毫不耽搁,忙将王晟扶回了车中。
“丞相,您怎么样?”
李七扶王晟到短塌上躺好,王晟却拨开他,自己坐了起来,右手握住箭杆,微一用力便将箭拔了出来,带出来的血溅在前襟上,如同在雪白的画纸上滴落几点朱红。
李七根本来不及阻止,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差一点咬掉舌头。
王晟将箭递给李七,李七接过,急忙打量了一番,见只有箭头处有血迹,入肉尚不足一寸,再仔细看时,只见箭头银白,血迹殷红,箭上并未涂毒,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但是方才看这箭来势甚急,不然他也不至于来不及反应,却为何射进胸口,只堪堪没过箭镞?
这疑问刚从心里升起,他便见王晟从怀里掏出两块半圆形的玉来。血迹涂在裂缝处,将这块白玉染成了淡粉色。
李七浑身一震,随即出了一身大汗。多亏了这是块和田玉,又多亏了方才这只箭好巧不巧地正射在了这么一小块玉上,不然……丞相现在哪还能有命在!
“这伙山贼不过二百余人,我军五倍于他,本来应该速战速决,只是我观此处关口狭隘,难以通行,他们占据地利,才拖延至今。”王晟隔着衣服按在伤处,明明是刚从鬼门关外走过一圈的人,却比李七还要冷静。雍军身经百战,这伙盗贼虽然把守隘口,却必不能久持,若是再拖一阵,胜负自然分明。但赵国此行本就变故丛生,若是拖得久了,难保不再横生波澜,不如早决,于是他便不假思索道:“李七,你传命赵援,叫他引军诈败,稍稍后退,一路遗落些辎重,盗贼必舍下隘口前来追击,待我军退出峡谷后,再布阵将其围歼。”
“是!”李七忙领命而去。
王晟摊开手掌,看着碎成两半的白玉,心里也是一阵后怕。他刚一登上车头,便被射中,可见此箭绝非流矢,盗贼之中必有旁人,专为取他性命而来。若一次不成,恐怕未必会善罢甘休,如今敌暗我明,又难以时时防备,倒不如让他以为这次便已得手,好教他回去复命。于是他中箭倒地后,虽然不多时便已察觉这箭射入不深,却也不起身,只扶住箭杆,做伤重不治状,让李七将自己扶进车中。
陈潜为了除掉自己,可真是杀招迭出,若不是这一块玉救了自己两次……
王晟叹了口气,将玉收起,不做他想。
这伙盗贼本就是乌合之众,方才能与雍军相持,全凭易守难攻的地势,如今被引出谷外,果然过不多时便被全歼。李七留了一个舌头,逼问一番,气冲冲地回来向王晟汇报。
“丞相,他们说是因为听说丞相得了赵王的那颗夜明珠,赵王又赐给丞相黄金千镒,于是纠集了一伙人,在这里设下埋伏,想抢劫我们。”李七打好了水,一面从怀里掏出伤药和布条,一面不停道:“他们也不想想,两万两的黄金,够买多少车粮食了!这些人真是什么都信,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脑子的传出来的。”
王晟把手上的血迹洗净,“传出这个消息的,可不是什么不长脑子的人。”
李七眼珠转了转,随即恍然大悟,刚从案上拿起布条,突然想起什么,又取来箭、掀开遮帘一角,对着光仔细端详起来,“这箭上不会有毒吧……”陈潜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让他不忌惮也不行,“丞相,等一会儿路过市镇,还是找个郎中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