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雍高帝纪(3)
“景儿,你……”刘符从床上撑起来,刚一起身便愣住了,他病重之日,身体沉重,现在却分明身轻力健,哪还有沉疴难愈的模样。刘符霍地坐起,伸手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手臂上的肌肉微微鼓起,其下涌动着年轻的力量,他再去瞧刘景时,对方正有些奇怪地看着自己。刘符拉过刘景来,捏了捏他的肩膀,目光渐渐变了——眼前的刘景分明只有十几岁。
“哥,你做什么?”刘景颇有些不自在地在他怀里动了动,却没挣开。刘符脑中嗡嗡作响,不动声色道:“王公……王景桓何在?”
“哦,我正想说,先生差人告罪,说在蜀地偶感小恙,要迟几日叙职,在川中的一应事宜,一日后便行上报。”
“嗯……知道了。”刘符怔愣片刻,随口应下,心中却计较起来。听刘景话中的意思,此时应当正是王晟治蜀归来的时候。昔年他与王晟分两路入川,取川中之地后留王晟治蜀,自己引兵回关中镇守,一年后王晟奉命从蜀地归还,是以此时应是……他二十三岁的时候,他竟回到了自己身死之日的十年之前。
此时他唯有关中、川蜀二地,山东正四分五裂,诸国纷争,仍不知鹿死谁手,年轻而野心勃勃的将军日日向东窥伺,志在天下,他日后的一纸皇图霸业还未展开。
十年一觉帝王梦,千秋功业从头开。
刘符忍不住跳起来,抚掌大笑道:“彼苍者天!彼苍者天,待我何厚也!”见刘景奇怪地看着他,刘符也不解释,起身边换衣服边问:“差人给景桓送去药材了吗?”刘景道:“还没有,先生前脚传话来,我后脚就来告诉你了。哥,你今天起晚了,说是要和我比箭法,也忘了吧?”
刘符低头系好腰带,“这个不急,我现在去景桓那里看看,你差人去府库里找找,看有什么好药,都给他送去。”
“是!”刘景闻言毫不迟疑,更无意外,领命去了。对于王晟,他们兄弟二人一直发自心底地尊敬,就算刘符下令让他把府库里的药材全搬到王晟府上,他也不会觉得惊讶。
刘符未带随从,一人策马入了王晟府。此时他还未称帝,王晟自然也还不是丞相,一行人攻陷长安时王晟甚至刚刚投奔他还不足一年,但刘符还是把城中最大最好的一处宅子拨给了他。而他自己为避嫌,没有住入长安宫殿中,为自己选的私宅比王晟的要次一等,手下诸将多有不服,刘符却力排众议,对众人道:“王晟,吾之孔明,以此宅贮之,我犹嫌不足,诸将其勿复言。”王晟也不推脱,坦然受之。如今此处虽然还不是相府,但也已经颇具规模,刘符翻身下马,将马交给王晟的家丁牵好,未让人通报便进入了府中。
刘符对此地的布局再熟悉不过,也不需人引路,自行便寻了进去。他原以为王晟会在内室养病,却不料路过园子时便见到了这人。原来王晟叫人搬了矮榻到园中池塘旁,自己躺在上面晒太阳,刘符赶来时,他似正在昏睡,此时正是七月流火,虽已转凉,正午却还热得很。他却盖了条薄毯,一手虚虚压在腹上,另一手垂在榻旁,手底下滚落了一卷竹简,榻旁的矮几上还摞着成堆的文书。刘符随意抽出一卷展开,见上面记载的全是川中事务,又轻轻放了回去。
他静静看了王晟片刻,此时的王晟尚无老态,一头青丝乌发,眉间也不见日后因忧虑而生的深纹,但不知为何仍微蹙着,任谁也想不到眼前这人不过九年之后便会油尽灯枯,去世时年仅四十三岁。刘符不期在此处重又见到王晟,心中既羞愧又庆幸,万般心绪涌起,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眉间的褶皱。
王晟原本身上疼痛,睡得不熟,当即惊醒,见到来人,下意识要翻身坐起,刚一折起身子,面色倏忽一白,又即跌落回榻上。只有倚榻拱手道:“不知将军驾临,恕臣失礼。”
刘符本就不喜计较诸般礼节,对亲近之人更不在意,闻言将王晟起身时滑落在腿上的薄毯向上提了提,盖住他胸腹,笑道:“景桓和我还讲什么虚礼。”言罢,见王晟微微错愕,刘符这才恍然想起,此时的他与王晟相识不过两载,还在敬称他作先生,至于直呼其字,那都是他称帝以后的事了。只是话已出口,再改未免有欲盖弥彰之嫌,刘符脸上一热,干脆一直这么称呼下去,“我听说景桓病了,十分忧心,怎么样,病得厉害吗?”
王晟对刘符的变化虽有些疑惑,但应答仍旧得体,闻言笑道:“承蒙将军垂幸,臣无碍。将军再晚来半日,臣便能将川中情况整理妥当,报与将军了。”
刘符见他对身体的事不欲多谈,虽有意关心,但也不好再问,听他提起川中之事,回忆一番,颇有些怀念地一笑,“说起来,你在蜀地的这一年,弹劾你的人可不少。”
王晟微微支起来一些,问道:“不知众人所劾何事?”他既无法起身,只好向旁边挪了挪,给刘符留出地方,请他坐下。刘符也不客气,坐在他旁边,随手抽了几张竹简,大略扫了扫,边看边道:“说你在蜀地严刑峻法,使得川中百姓都民不聊生了。”
王晟面容微肃,沉声道:“将军容禀。夫天下大定,当行仁政,教化百姓,使其安居。方今天下汹汹,法不加于官吏,政不达于百姓,民不畏官,官不爱民,豪右纵横,劫盗充斥,皆用猖獗,积弊已久。为今之计,必先约之以法,威之以刑,剪除奸恶,明正法轨,待吏民畏法,则法令自行,然后可行仁政。”
王晟顿了顿,见刘符不说话,便继续道:“况晟在蜀地,立法十二,布之道路,遍示诸吏及庶人,一月之后,有犯法者以法绳之,不敢枉杀良善,亦不敢姑息奸诈,若果至民不聊生,请杀我以谢天下。”
刘符听着同上一世几乎一样的说辞,不住暗自点头,自王晟死后,就再没人对他这样说话了。这一番话,虽然看似请罪,实则理直气壮,偏又说得有理有据,令人说不得他什么。刘符一面想着,一面抓了一大把鱼食扔进池塘里,看着塘中鱼食虽多,锦鲤却互相争食,忆起上一世时他取诸人诉状以示王晟,颇有让之之意,王晟也如今日一般慷慨作答,令他初闻此言,不禁汗出如浆,大为感愧,忙起而谢之。今日却有所不同,他本就不欲对他有所责备,闻之只觉理所应当,于是只微笑道:“景桓言重了。”刘符忽然想,此时王晟对他还有所拘束,尚会一板一眼地对他解释,若是放在两三年后,王晟自觉见信日久,一身傲气便不加敛饰,听到这种弹劾,当先一句必是要骂道“竖子不足与谋”,想到此,刘符脸上笑容难敛,又抓了把鱼食扔进塘里。
岂料王晟却从榻上掩腹撑起,目光深如寒潭,问道:“将军不信?”不知是否因为起身太过勉强,他的脸色一瞬间白了几分,目光却紧紧攫住刘符的眼睛,丝毫不让。刘符虽做了十年的皇帝,但一直师事王晟,从不敢有所怠慢,此时见他目光严正,下意识地出了一头薄汗,忙道:“先生之言,皆是符心中所想,字字如出我之口,方才心自奇之,故而未答,只道言重云云,实无他意,先生勿怪!”言罢,忙扶王晟靠回榻上。刘符此时虽未称帝,只是将军,但此行也是以君事臣,王晟却坦然受之,既无失措之举,又无激奋之色,顺着刘符的力气重又倚在榻上,按在腹上的手却未再拿下,再开口时声音低了许多,“臣虽回关中,然留官吏以行臣政,将军且看,三年之后,蜀中之治,必不负将军。”
刘符乍见王晟复生,思绪万千,然又见其病容憔悴,心中既喜且悲,感慨难言。此时听他声音勉强,却句句忧心政事,毫不自惜,忆及他最后病骨支离,积劳而死,而自己却不听其遗言,全失山东之地,以至身死国破,恨之不及。刘符心绪翻涌,执王晟左手感慨道:“蜀地酷热,更兼涝旱交替,气象无常,多不见日。先生体弱,入川一年便病重至此,竟难起身,令我心痛如割。”
王晟怔愣一下,随即淡淡笑了,回握住刘符的手,道:“臣未佐将军成就功业,虽病而不敢言死,必当善加修养,几日后当无恙,将军勿虑。”刘符哼了一声道:“此次便罢了,若再染疾,定不轻饶。”王晟笑道:“惟将军裁之。”言罢,两人相视而笑,刘符心中微畅。
这时忽听门人来报,言小公子拉了一车药材,停在府外。原来众人多称刘符为主公,便敬称刘景为小公子,言未毕,刘景已进来了,望着刘符大步而来,口中道:“哥,你说的药材我给你拉来了,一整车呢。”走近后方才见到榻上的王晟,连忙变成小步,到榻边恭敬问安后道:“关中、川蜀之地还需仰仗先生,先生可要好好养病。”王晟看了刘符一眼,笑道:“多谢关心。”
刘符见幼弟虽只有十五岁,但言语已颇为得体,大有己风,心中甚悦,招呼他到自己近前,揽在怀里,感叹道:“景儿都会关心人了。”转头又对王晟道:“车中药材,景桓自择其有益,余下的就也都留在府中吧。”王晟点头道:“谢将军。”刘符替他掖了掖毯子,拉着刘景起身道:“景桓快些养病,待你痊愈,我在府中设宴为你接风洗尘,到时候叫众人都去。”王晟佯作一揖,“不敢不从。”刘符哈哈一笑,王晟性情威重,不意今日竟和他开起了玩笑,倒让刘符颇感意外,“你早些歇息,川中事宜我不急着看,迟几日也无妨。”王晟眼带笑意,不置可否,温声道:“恕臣不能相送,将军路上小心。”
王晟倚在榻上目送一大一小这二人远去,左手下意识地微微攥起,过了半晌,想起自己睡着前正在看的竹简,在身边寻了片刻,终于在地上找到。再展开时,不觉看一阵便轻轻叹一口气,又不知想起什么,微笑起来。
第4章
刘符拿着王晟所上治蜀表,一目十行地看完,收好放在旁边,问刘景道:“你去看看景桓身体好了没有,若是身体无恙,今晚就设宴给他接风。”刘景正趴在刘符脚边读《战国策》,闻言头也不抬道:“差下人去就好了,我正看到张仪说秦王呢。”刘符把书拿过来看了两眼,随即放到远处,抬脚轻踢了刘景两下,催促道:“通篇都是张仪一个人在说,有什么好看的,快去!”探病自然差何人都行,但让刘景去便能示王晟以亲近倚重之意,刘景才十五岁,一时自然想不到这层,不过他一向颇为听话,在刘符的连声催促下,闷声应了一句“是”,然后便乖乖去了。刘符看他出门,重又捡起放在地上的战国策,津津有味地读起了策士纵横之论。他少好犬马,不喜读书,上一世称帝后为作表率曾读了些《论语》、《尚书》一类的经典,但读得颇为勉强。这时看到战国策论,总觉得和王晟进言时有几分相似,一时莫名有了些好感,不知不觉便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