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雍高帝纪(11)
“对,找丞相去!” “走!”
杨四跪在相府院中,声泪俱下地将经过给王晟说了一遍,王晟听后久久说不出话来,回过神后问道:“其余村民呢?”
杨四道:“他们都被拦在相府外面,我是从院墙爬进来的。”
“放村民们进来,”王晟朝着管事吩咐了一句,随即从地上将杨四扶起,给他擦了擦眼泪,放柔了声音道:“孩子,你们杨家满门都是忠义之人,我肯定为你们主持公道。”
不多时,三十多个农民头上缠着白布、手上举着锄头和火把,抬着六具尸体和一个不断挣扎的活人涌入相府。他们将尸体一个挨着一个地铺在相府的地上,然后都不做声,几十双眼睛含着泪死死地盯着王晟。
王晟低头去看,见女人、孩子身上全都遍布刀伤,更有一个孩子甚至身首分离,白日里拦下他车架的杨九身上的惨状更是让人目不忍视。王晟挨个看过去,又抬起头,视线一一扫过众人的眼睛,心直直地向下沉去。
这是几十双压抑着悲痛、仇恨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一看到这些眼神,王晟便知道,这件事他若是处理得稍有差池,这些平日里只知种地耕田的百姓怕就要与朝廷不死不休了。
第11章
王晟一面派人唤廷尉过来,一面安抚众人道:“长安城中发生如此大案,朝廷绝不会置之不理,一定会还给各位乡亲一个说法。现在正是深夜,大家暂且回家休息,待朝廷查明此案后,我一定派人通知大家,好不好?”
刘柱身为里正,在这些人中颇有人望,这时站在最前,听王晟赶他们走,不论如何都不干,犟脾气上来,反而原地坐下,“大人,杨家兄弟的事不查明,我们不走!”
“就是!”李三也坐下道:“现在回家睡觉,怕是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睡着全家人就都没了。”
“是啊……” “是啊……”
众人见状纷纷附和,三十多个人一齐在丞相府中坐了下来。王晟微微苦笑,不着痕迹地看了李三一眼,道:“那好。来人,给这些乡亲们拿些热茶吃。”
王晟拭了拭头上的汗,这一夜折腾下来,他只觉腹痛更甚,却强撑着陪这些百姓们聊起了家常。他少年家贫,很是过了一阵穷苦的日子,这时与他们聊起来颇有些话题。他看出李三是这群人里对朝廷意见最大的,知道只要先解决了他,就能抚平这些人的情绪,于是总是聊一阵就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抛向李三,渐渐有了成效。
后来说起杨九,刘柱抹着眼泪道:“大人,您看杨九左面这条胳膊,就是当年打仗的时候让人砍了的啊,差一点就没回来。后来他逢人说自己命好,说那么多人都死了,就他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和家里人过上安稳日子了,没想到最后还是没躲过……”
“不说杨九,就说咱们今天来的这哥几个,哪个不都是正儿八经为了我们国家流过血的,就算没缺胳膊少腿,也个个身上都带伤,” 李三说着,扯开自己两襟,露出前胸一道深深的刀疤来,“咱们兄弟一心为了国家,官府不把咱们当人看,多叫人寒心呐!”
王晟神色凝重地点点头,“诸位都是我大雍的功臣,朝廷一定给你们一个公道。”
“对,杨兄弟不能白白地就这么死了!”
“还有,大人啊……”
另一边,廷尉回到家,后背刚刚沾上床,还没来得及阖眼,马上就又被叫了起来。他脸色颇为惨淡,刚进丞相府时还在整理衣衫,直到见到地上整整齐齐的六具尸体时,神色一整,问道:“丞相……”
“杨九一家五口被杀,只留下这个孩子。两个刺客都在这里,你带回廷尉署去审,天亮之前我要结果,去吧。”
廷尉张青看了眼被反绑双手、跪在地上还在呜呜叫唤的黑衣人,回头对王晟道:“丞相,不用审了,这人下官认识,是海齐侯的门客。”
众人情绪本来已经稍稍缓和,这下听到果真是海齐侯干的,又纷纷叫嚷起来,王晟低声道:“果然是刘德……但刘德真有这个胆子吗?”
张青半听半猜才弄明白王晟说了什么,怕自己的说话声也被众人淹没,提高了声音道:“丞相有所不知,这海齐侯五年前就杀过人了,那时候他才十四岁,王上也没追究他,后来他变本加厉,谁也不敢惹他。说句实话,这小子横惯了,现在这事他还真干得出来。”
王晟怕再惹得村民群情激奋,扬手示意他声音小一些,皱眉道:“还是要审一审,如果真的是海齐侯派人干的,让这个刺客写一份状子,也好去甘泉宫拿人。我在相府给你划出来块地方,你就在相府审吧。”
“是!”廷尉命人将刺客带走,王晟低声和管事交代了一番,管事便领着廷尉一行人去了。
廷尉走后,王晟扶着身后的栏杆,紧抿着嘴缓缓坐在台阶上,对众人温声道:“廷尉已经去查了,如果核实确实是海齐侯所为,明日一早我便亲自带人捉拿。乡亲们,大家要是不放心,就留一个人在这里,其他的人先回去吧。夜里凉,大家又都是家里的顶梁柱,眼看着就要秋收了,大家要是这个时候生了病,家里日子可不好过啊。”
众人窃窃私语起来,王晟和他们说了这么久的话,他们也看出来这个丞相是真的关心他们,再加上家里的稻子确实要靠他们收,一时间众人颇为意动。刘柱起身道:“我是里正,我留下来看着,大家都回去吧啊,回去吧!”
于是百姓们纷纷离去,王晟亲送众人到相府门口,又派了几个卫士一路护送他们。待让人暂且敛了杨九一家的尸身,收拾好院子后,张青正好拿着刺客招供的状子出来,“丞相,这人招了。”
王晟拿过状子点点头,见刘柱一个劲地往这上面瞧,满脸的不解其意,又不敢开口,便耐心地为他把上面的供词读了一遍,刘柱听得咬牙切齿,直说要让王晟赶紧杀了这人,王晟笑笑道:“老伯,这刺客现在可不能杀,这是日后抓捕海齐侯的人证,须得待元凶归案,然后再依法处置。”刘柱听明白了,应和道:“对!得依法杀了他!”
“天快亮了,张叔,你叫人打扫一间房,安排这位刘老伯住下。”王晟将供词放进怀里,叫来管事吩咐一番,又对刘柱道:“老伯,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你先休息一下吧,天亮之后便去拿人。”
刘柱本来见王晟对他们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的,就觉得这个丞相真拿他们当回事,这会儿听说还要住在相府,突然间有些局促起来,一叠声道:“真是麻烦大人了!麻烦了!”王晟笑着摆摆手,刘柱便被管事引去休息了,走的时候后背有些微微向前弓着,眼睛只盯着地砖看。
王晟站在后面,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刘德犯法之后,出于报复,居然敢在王城脚下做出屠人满门的事来,必定有所倚仗。而此人年仅十九岁便能如此跋扈,竟至目无王法、肆意杀人之地,其母孝伦夫人必定在其中推波助澜,让刘符都不得不对她做出让步,故而这个所谓的“孝伦夫人”,才是这个案子的关键所在。天亮后能否成功缉拿刘德,全在这个孝伦夫人身上,若是她松口了,那自然是好事,一切依法而行;若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松口,那……
王晟眼神一厉——若是这个孝伦夫人不松口,那反而更好,这样他便能敲山震虎,一直敲到这只最大最老、最有名望、最飞扬跋扈的老虎松口为止。如此,一直盯着他们看的关中群虎也就都能安分下来了,而那些首鼠两端的人失了靠山,到时不用人教,自然就懂得什么是国法,也自然就都有了规矩。
至此,暗流翻涌的朝局渐渐走向明朗,所有暗流都汇在了这一个漩涡中。虽然危机四伏,却也是理顺朝局的契机。王晟在庭院中袖手向东站着,仰头看着远方的星幕和群山,面色愈发凝重。他知道,若是能将这漩涡抚平捋顺,此后则风平浪静;若任由它无休无止、无法无天地转下去,终有一天,刘符一手开创的整个雍国都将要被它拖入深渊。
“承蒙王上不弃,举国相托,臣必当尽心竭力,以效愚诚……”
王晟喃喃着,不知道站了多久,忽然觉得袖子有些湿,回过神来才发觉露水沾衣,原来天已亮了。
而东方的天幕下,隔着连绵的黑色山脊,另一边的刘符也在伊阙城中睁眼等着天亮。
前几日,他虽然让何武给洛阳周边各地写了劝降书,但却没有发给地方,这些城池每一座中的守军不过几千人,根本不成气候,待大局已定之后自会望风而降。真正难对付的是秦恭手中的二十万大军,秦恭此人,勇略过人,能征善战,兼又富有智谋,官拜大将军,是魏国首屈一指的大将,最重要的是,他还对何武忠心耿耿,绝不肯轻易投降。上一世中他先破秦恭,再入洛阳便如激水漂石,而这次他用诈力先入洛阳,就把秦恭这个麻烦留在了后面。
刘符兵不血刃便拿下洛阳,得陇望蜀,又动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心思。魏王何武已降,他没有和这二十万魏军硬碰硬的必要,但秦恭对何武的忠心刘符也是领略过的。上一世中刘符打败了魏国主力后,试图招降秦恭,先是被臭骂了一顿,然后眼看着秦恭拔剑,血溅三尺,暗自惋惜了好久。秦恭是为了何武宁死不降,但他若是知道何武后来在自己手下做官,不知又该作何想?刘符从进入洛阳后便一直在思考怎样对付秦恭,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何武在秦恭能否投降这件事上应当是一个关键人物,若是让秦恭看到魏王正好好地在他手上,秦恭是会解甲归降,大家皆大欢喜,还是会奋力一搏,营救何武?
刘符不敢赌秦恭的心思,他也赌不起。若真的打起来,以秦恭的治军之能,兼有二十万兵马,他这边仅凭十三万人,还是孤军深入在魏国作战,即便胜了也是惨胜,几年之内难以再次东出,山东局势瞬息万变,几年后的天下什么样谁也不知道。从发求救信给秦恭,到现在已过了一日半,已不剩多少时间了,必须早定大计。
刘符带了几个人,心事重重地在洛阳街头闲逛,见洛阳繁华比长安更甚,却无多少欣慰之意,毕竟洛阳还不能算是真正握在他手里,秦恭不破,刘符实在放不下心。
“洛阳的人真多啊,没想到何武看着这么草包,治国居然还行。”刘景拉了拉刘符的袖子,小声说道。
刘符敷衍地点点头,刘景又道:“哥,你说他们国家都亡了,怎么看起来都不伤心呢?要是万一有一天咱们也……了,长安的百姓会不会也像他们这样?”
“说什么呢!”刘符照着刘景的脑袋来了一下,“他们不伤心,是因为我下令让军士进城后对百姓秋毫无犯,再加上前朝亡后这洛阳城几经易手,何武兄弟才占了几年?百姓心里没有国的概念,自然不会有亡国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