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雍高帝纪(54)
“有劳太医了。”王晟近来身体并无不适,但听他这样一说,担心当真发病,又要误了政事,于是便仔细记了下来。官署内和外面一样透着股闷劲,说话间,他头上便出了一层薄汗,起身的时候,正好聚成一滴淌了下来,落在颊侧,被他随手拭掉,“李太医,褚公子,今日天色已晚,且在馆驿歇息一夜,明日再上路吧。”
褚和应道:“多谢丞相。”
李太医却摆摆手,“王上命下官跟在丞相身边,丞相不回长安,下官便是也不回的。”他顿了顿,看着王晟又道:“丞相这汗出得有些厉害啊。”
“最近天气闷热,出些汗也属正常。”王晟这样说着,却见面前的褚和与李太医两人都不似自己这般,入夏不久就出了一身汗,只得无奈叹道:“不瞒太医,今夏确实出汗多些。”
“下官记得,丞相冬日时颇为畏寒吧?”
王晟点点头。
李太医又抚了抚胡须,“这便是了。”
在一旁的褚和忍不住插话道:“丞相既然畏寒,夏天理当耐热才是,太医为何说:这便是了?”
李太医这一路上与褚和混得十分熟稔,对这位小友颇多喜爱,这时听他发问,便微微一笑,对他和王晟解释道:“丞相、褚公子有所不知,此正为阳气不固、固摄无权之表——”
“褚公子,你暂回馆驿休息吧。”王晟却忽然打断道。他一向忌讳在别人面前谈论自己的病情,更何况他与褚和,是雍相与雍民的关系,他的病虽从未刻意瞒着旁人,却也不愿特意说给别人听的。
褚和的表情有些讪讪,李太医闻言会意,忙低头告罪道:“是,下官失言了。”
“丞相,太医,草民告退。”褚和对二人各作了一揖,红着脸走了出去。
王晟颔首,待他走后便转向李太医道:“太医只需说症结所在、如何治法便可。”言外之意就是让他不要废话。
“是。”李太医感觉自己无意中又得罪了王晟一次,心里欲哭无泪,却又不能再面上表现出来,忍得好不辛苦。他沉吟片刻,才继续道:“丞相脉象虽已有好转,却因胃纳不佳,仍气血俱亏。劳倦过度则血虚,血虚则冬畏寒、夏畏热;久病未愈则气虚,气虚则盗汗不止。下官虽可为丞相配药,然还需丞相自身于饮食起居上多加注意,不可过于操劳。”
王晟笑笑,只道:“辛苦太医了。”
李太医也知自己劝不住他,他既是一国之相,便要总一国之政、理一国之事,哪里是说不操劳就能不操劳的。他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正要向王晟告辞,忽听门口有人喊道:“丞相,廷尉急报!”
“张青?”王晟忙上前接过,三两下便取下泥封拆开信函,读了一阵,面色渐渐变了。他扶着凭几缓缓坐下,不知想着什么事,动都不动一下,仿佛一块石头似的。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霍然站起,对门口的兵士高声道:“去叫秦将军过来!”
自从卢氏一案后,刘符这两天心里一直不太痛快,趁着今日没有朝会,他一早便带着几十人去渭南打猎,到了日落时才回城。进城时,他恍惚间看见丞相车架,不禁前后左右地看了一番,确认他自己现在确实是在长安城没错。他“咦”了一声,搔了搔头,打马凑近去看。
他一走近,便见到车外的确是他派给王晟的近卫,不禁狐疑地皱起眉头,一把掀开了帘子。
这一掀却给他吓了一跳。车里的人确实正是王晟,但正一手抠着短塌边缘,一手抵在腹上,两眼紧闭着,就连外面将灭未灭的夕阳忽然打在他脸上都没让他睁开眼,只低声缓缓问道:“快到了吗?”
刘符浑身的汗毛都要炸开,若不是身量不允许,他真恨不得从窗户钻进去。他撑着马背,直接跳到了王晟车上,马车晃了晃,引得王晟的手又按得深了一分。刘符大步进去,扑在塌边,叫道:“景桓!”
王晟的眼皮颤了颤,随即便睁开,无神地看了他一阵,然后才渐渐清明起来。刘符半跪在塌边,贴上王晟深陷进胃腹中的手,另一只手扶住他肩膀,急道:“你怎么了?”
王晟摇摇头,一时再说不出话来。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他深深折着腰,身体弯成了一张快要拉断的满弓。刘符见他的手死死按进腹部,恨不得要插进皮肉中去,心中大骇,忙用力掰起他这只手,不叫他自伤。却不料他这一动,反叫王晟将身子绷得更紧,甚至竟然在他面前闷哼出声。见王晟如此,刘符哪还敢动他,忙收回了手,却不知道该往哪搁,最后只有站起身,将手伸到王晟背后,替他一下下地捋着后背。
最初的惊慌过后,刘符心念一转,便大概猜出了由头。最近朝中并无什么大事,能让王晟未奉诏便擅自归京的,就只有卢氏一案了。但此案才过去五六天,王晟就已出现在长安城外,也实在太迅速了些,说是从天而降都不为过!
消息从长安传到洛阳,哪怕是八百里加急,又抄近道,也要一天时间。王晟乘车过来,怎么说也要三到四天。看来那日他这边方一下朝,那边消息便已经向洛阳飞去。他以前总觉得王晟孤悬朝中、从无朋党,现在看来——
“王上……”
王晟抬手捉住刘符的手腕,腕上又凉又湿的触感激得刘符浑身一抖,他回过神来,压下思绪,忙问:“景桓,你怎么了?好些了吗?”
王晟肩膀微向前耸,似乎是要坐起来,刘符见状便托着他两腋,将他向上扶了扶,让他半靠在车壁上。只是换个姿势,便引得他喘息不止,刘符知他痛极,也不出声打扰,只将手覆在他手背上,待他呼吸稍稳才又道:“景桓,你说句话,别吓唬我。”
王晟翻过手回握住他,闻言勉力道:“臣方才……痉挛了一阵,现在已无碍了,王上……王上莫要……”
刘符见他说得断断续续,实在艰难,忙反悔了道:“我不担心,不担心,你先别说话了。”
王晟果然咬牙不语,刘符听着他时轻时重的喘气声,感觉心都揪了起来。过了一阵,他发觉王晟竟将自己的手都握疼了,明白过来,叹了一口气,愣愣道:“景桓,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王晟深深看着他,张开两片干裂到起皮的唇,用力道:“王上……大谬!”
刘符脸色一沉,猛地拨开王晟的手站了起来,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王晟随着他的动作抬起头,眼中闪过惊讶之色,他那只被刘符用了大力气挣开的手空落落地垂在短塌边,手指屈了屈,过了一阵,也一并压在腹上。
刘符紧紧地绷着面皮,绷出罕见的冷硬轮廓。前日在朝堂上和一干大臣争了一个时辰有余,今日王晟又拼着发病也要从洛阳连夜快马赶回,就是为了和他说,他做错了。
他做错了吗?是,不论是蒯茂还是褚家父子,他们的劝谏都挑不出一点毛病,臣子都是好臣子,错的只有他刘符一个人。他不该扩大事端、株连无辜,他没有爱民之心、不以百姓之心为心,他滥用武力、他一意孤行。
“景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刘符难以克制地这样想着,说话的声音都微微发抖。他牵起嘴角,露出一个刀子般锋利的冷笑,“我是桀、纣之主,卿为管、晏之臣。我若不为此,何以令百姓闻我之过,而知卿等之贤?”
王晟面色一变,整张脸像是一张刚铺开的白纸,不着一丝杂彩,就连嘴唇上都找不到一丁点的血色。过了一阵,他眼中渐渐泛起怒意,紧盯着刘符的眼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沉默地将两手死死掐在腰间,手背上的五根细长的骨头高高绽了起来。
刘符说完这句,喉结滑了滑,表情慢慢松动了下来,他收起了面上的刀子,反而露出受伤的神色,仿佛刚才刺伤的是他自己——愤怒的情绪发泄了出来,他心里便只剩下一阵阵难过。他轻声道:“自我起兵以来,至此已经快……快七年了。这些年里,我和你们虽然说不上是同生共死,但我以为我们也是肝胆相照的。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你们都来劝谏我、指责我,是因为被轻侮的不是你们!你们只会从《尚书》、《孟子》里摘出你们自己理想中的一个雍王的框,然后要求我处处比量着这个框,把自己严丝合缝地装进去。你们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把我当作一个会生气的人来看,和我说一句:说此话者,当真可恶!”
“你们全都不懂……你们不可能懂。”他一旦开了口,后面的话就怎么也止不住了,“我十七岁那年,天下土崩、突厥南下,他们抢掠离开后,那些和我们混居数代的汉人把仇恨都转到了我们这些异族人身上,我的许多族人,没有死在突厥的马刀下,而是死于汉人之手!我十七便束发起兵、提头而战,不是因为我他娘的想要称王称霸,而是我不想再任人宰割,我想让人瞧得起我们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做了王,住进了长安宫中,有了一班文武大臣和二十万的军队——可他们依然瞧不起我。哪怕是十年之后,我一统北方,有精甲百万,他们也照样以我为蛮夷。我也知道,魏王和赵燕齐梁的王瞧不起我、关东的百姓瞧不起我,可我没想到,就连我的长安城中,也到处都是鄙夷的眼睛。这些大族就凭着他们祖先的威风,自恃着所谓的正统,拒不出仕,也绝不与我刘氏通婚。我一想到,每一天我吃饭时、睡觉时、上朝时、练兵时、批阅奏折时、甚至还有外出征讨时,他们都在高门大院里、在大街小巷中,脸上带着那种我从小就见惯了的矜持和鄙夷,互相议论着——”
“王上!”
王晟猛地出声打断,刘符浑身一抖,回过神来,忙仰起头去,学着赵多的蠢相,拼命眨着眼睛。王晟心头微颤,也顾不得仍在绞痛不已的胃腹,一狠心,右手在下腹处重重掐了下去。他每一发病,总是绕脐切痛,此处既为病症所在,这样一掐当真痛入肺腑。他眼前黑了一瞬,冷汗猛溻出来,但却终于借着这股劲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
“王上,王上,没有这回事的。”王晟第一次主动握住刘符的手,用他现在最大的力气,将刘符的四指紧紧攥在自己手掌中。刘符被他拉得垮下一边肩膀,低下头,神情迷惑地望着他,眼角泛着微微的淡红色。王晟见了刘符的这副神色,顿了一顿,然后弯起漆黑的眼睛和苍白的唇,神情近乎温柔地看着他,轻轻道:“王上无忧,万事有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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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符:呜哇啊啊啊!!!【一把抱住丞相,埋在怀里放声大哭】
王晟:温柔抚摸
等等!王上,你拿错剧本了!这个是女主的剧本!快放开丞相!在直播呢!!啊啊啊快切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