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63)
辰时三刻,我裹着件旧年的猊裘坐在屋檐底下,仰面看着天空流云舒卷,灰白的云团后头隐约露出一圈金辉。
伽萨不在。
今晨他们告诉我,他天不亮便策马回了宫中。定昏时分来到这里,日旦时刻再赶回宫中,这几日他都是这么风尘仆仆的,一面稳定宫内局面,一面问我的安好。
“听闻贵人一直在宫中,臣妇入宫探望过多回,未觉异样。”柳扶风启盖拨弄着手中茶盏,笑道,“二殿下着实是机敏过人,替你瞒得极好。”
那话像针似的扎了我一下。我看着眼前珠光宝气的柳夫人,勉力一笑,道:“劳他费心。”
我怎会不知她此番前来是为了探探我的口风,好洞悉如今我与伽萨的关系?可她与连卿到底帮过我许多,我也只得笑应着。只是这面上的笑意,越发力不从心了。
说起易容之术,就不得不提三殿下伽叶身边的女奴娉姑娘。
她与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婷姑娘自幼生在茶楼中,后来伽萨掌握了银蛇庄,半数茶楼如今是伽叶替他管着。其中有几回不慎被人瞧见伽叶出入茶楼,落得了个寻花问柳纨绔浪子的坏名声,他竟然也不辩驳,索性就开始大摇大摆地出入烟花柳巷。
娉婷二人,就是他从茶楼里收来的清倌。
这两位姑娘说来奇特,一个极擅易容仿声,一个对香料脂粉颇有造诣。如今便是娉姑娘化作我的模样躲在东君殿中,推说冬狩那日受惊大病不见人,加之万明王如今有了人血炼的仙丹,不需食血药,竟就这般平安无事地瞒了下来。
若非今日柳扶风来,我也不会知道因我一时冲动,竟给他们添了这么多麻烦。
我叹了口气,把手里握着的暖炉又往怀里揣了揣,道:“夫人今日来,想必不仅仅是为了探望我的。”
柳扶风嫣然一笑,眼角眉梢漾起一股春意,道:“贵人可还记得当日,连大人向您借过一样东西?”
“记得。”我点头道。
她袅娜起身,步至我身侧,俯下身来,“今日贵人得空,便借给大人罢?”
未等我张口询问,只见她从袖中取出一颗银铃,叮当一声,异香扑鼻,我的眼前顷刻间便只剩下了黑暗。
悠然转醒时,我眼前蒙着一段白绸,依稀可见外头烛光闪烁,似是映在红绡帐上。
一只泛凉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胸膛,指尖一勾领口,将我的衣袍拉开。
我心中一凛,忙挪动麻木的手脚,一把扯下了蒙眼的白绸。
眼前是个丹凤眼的小姑娘,黛眉朱唇,面若桃花。她“咯咯”一笑,俯身扶在我胸前,染着蔻丹的指尖在我胸膛上顽皮地点一点。
“你、你下去。”我艰难地爬起身,将她往边上推,心里早已“咚咚”乱跳个没完。
环视四周,红绡帐暖,婚烛长明,俨然是洞房的布置!
再看那不依不饶又贴过来的女孩儿,裹着件轻薄的纱衣,香肩半露,春光乍泄,现下正卷弄着垂下的青丝玩儿,一双眼还盯在我面上。
“你、你,嗐!”我连忙背过身,半捂着眼就要起床离去,不了她突然从背后抱上来,身上是同那银铃中一样的异香。
偏这屋中的炭火烧得极暖,如四月春光中的十里暖阳,像饮罢琼浆的红倌,大方而缠绵地勾起纤腰就往人身上倚,叫人伸了个懒腰便昏昏欲睡。
我狠心按了按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刺痛之下,那药力飞快地退下去。
“姑娘,请你自重。”我推开再次缠上身的陌生女子,快步往门外走去。
“小哥哥,你走不成。”她慢条斯理地从床上下来,玉足点地,娉娉袅袅状若天外飞仙,起舞似的钻进我怀中。
我拨开她,伸手去开门,这才发现这道屋门竟是从外头钉死了的。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我自觉受骗,登时有些恼。
“爹爹说,你是贺加王的后嗣。”小姑娘勾住我的脖子,那双水灵的眸子忽地凑上来,与我碰了碰鼻尖,似是撒娇道:“我亦有贺加血脉在身,这才借你一夜。”
她拉着我的手抚上纤弱的腰身,穿过平坦的玉肌,滑落在小腹上:“我得为贺加王族繁衍子嗣呀。”
我似是被火燎着了,猛地甩开她的手,斥道:“你一个闺阁女子,未免太过不知检点!”
那女孩儿像是没料到我如此气愤,抚弄着自己的衣裳,眼眶中似有泪珠闪现。
我推了几下,实在打不开门,只好敛了怒气与她温声道:“你叫他们把门打开,今日的事我只当未曾发生过。”
“小哥哥,”她乍一下敛去泪水,面上挂起痴魔般的笑,一步步走向我,“今日你走不成。”
“明日也走不成。”
“阿娘说了,只要我一日不曾怀上你的孩子,你就一日别想从这间屋子里出去。”
纤巧的玉指再次抚上我的面颊,她半阖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口中“啧啧”道:“一辈子被关在这四四方方的屋子里,多吓人呐?”
我被她这一番话气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越发觉得她胆大妄为,更觉连卿夫妇手段下作。
贺加人极其看重王室血统,已经到了痴狂的地步。即使素未谋面,只要眼下有那两颗小痣,哪怕是下令让他们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所以他们肯为了保我而舍弃自己的孩子。
倘若这小姑娘真的诞下有王族血脉的孩子,便能将如今的贺加遗民捏在手里,生死只在她一句话。
若是旁人还罢,偏她有个身为万明臣子的父亲。连卿亦正亦邪,如今看来更是正不压邪。今夜一番举动,已让我对他的印象全然颠覆了。
我心知莽撞无益,只好强压着怒火,回到房中圆桌前坐下,平心静气道:“你想要个孩子,情有可原,只是我如今帮不了你。”
“怎么不行?”她亦坐下,倒了盏酒笑吟吟地递到我唇边,“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你怎么会帮不了我呢?”
我接下那杯酒放在手边,心中几乎要气笑了,还得正色与她道:“没人告诉过你,我身有残疾么?”
小姑娘面上顷刻失了笑意,仿佛被一手抹去了似的。她抬高声音,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我在渊宫中时常年喝药,身子早就垮了。”我看着她,和蔼笑道,“实在不好意思。”
一对狐疑的目光在我面上游走。她像是受了大辱般铁青着脸,抬手一拍桌面,高声质问:“你究竟要说什么?”
我弯起眸子,装作很是害羞地同她道:“我不举。”
小姑娘“腾”地站起身,胸脯大幅地起伏着。这回轮到她怒火中烧了,我有些好笑地盯着她,无奈地摊开手。
“好啊。”她气急败坏地将酒盏砸碎在我脚边,狞笑道,“那你就别想活着走出这间屋子!”
我心下骇然,实在想不到连卿与柳扶风看起来是对体面人,私下竟教出了这样的女儿。
正此时,门外一阵骚动。
“又出了什么事?!”她气急败坏地往门口走,却从外头刺入一把刀,险些伤着她。
她惊叫着退后两步,一张娇艳的花靥顷刻变得煞白。
伽萨一脚踢开屋门闯进来,转眼间已将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充血的双眸却盯在我身上。
我整了整衣裳,知趣地挪了出去。
“你怎么来了?”我踩着车踏,借着夜间凉风将袖间沾染的香气吹拂干净。
伽萨赌气似的跨上马背,两腿一夹便纵马向前,只丢下一句,“迎小父回宫。”
我挑起车帘的手顿在了半空中,向上挑也不是,向下落也不是,很是尴尬地停在原处。我知道他阴阳怪气地念这两个字,是心里又有气。
他最知道如何戳我的痛处。可还是那句话,若是我真的有朝一日成了他的小父,第一个不愿意的就是他自己。
半晌,一阵寒风吹来。我面上狠狠抽动了几下,呼出一团白雾,孤身钻进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