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212)
他见我无力模样,心中猜着几分,更有恃无恐起来,“是。”
闻言,我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反而落了地。
“他是死是活?”我又问。
邹吕眯起眼似在笑,“是死是活,还得看主子。”
“你想如何?”
邹吕将茶盏落回桌上,神色淡然自若,“国运动荡,人心惶惶,贵人自幼养在渊宫之中,臣想问一问,你们沈家如何安抚百姓?”
“除恶扬善,大赦天下。”我道。
“非也,”邹吕盯着我,目光渐渐幽寒,“当彻查上下,将祸首绳之以法。”
我的眼瞳缩了缩,内里一阵剧痛传来,化作血气上涌。我掩着唇连连咳嗽,一汪血自喉中淌出来,染满了掌心。
桑鸠慌忙用帕子替我擦拭血渍,间隙抬头,似乎在哀求邹吕。后者目光变得意味深长,并不言语。
“你想让我顶罪。”我含糊着,又吐出一口血,“究竟为什么……你如此恨我?”
“当今的王,自幼天资聪明,臣当初见他第一眼便知他是帝王之材。”邹吕毫不避讳道,“臣呕心沥血辅佐国主,盼他成一代明君,名垂青史。”
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自口中蹦出来,“既为国君,便不可行差踏错,不可耽于情爱,不可误入邪途,不可落人话柄。”
“因而你笼络朝臣,把持朝政……你分明是……”
“臣——”邹吕陡然升高的嗓音打断了我的话,他起身,居高临下地说,“只盼着王重回正道。”
正道?难道我便是邪途么?
我咽下喉头腥甜,不甘地闭了闭眼。邹吕似有离开之意,我咬着牙喊他:“先生。”
“你我之间的恩怨,实在不必牵连他人。”
邹吕挑眉,悠悠开口道:“边疆战事难平,百姓怨声载道,称王兵法有失。臣以为,他受人调唆、迷惑心智。”
我抬手抹去唇畔血沫,道:“是我之过。”
“国境之内异族频频作乱,扰得四海不得安宁。臣以为,有人故意搅弄风云、为己谋利。”
“是我之过。”
“渊宫之中数次闹贼,以致舆图失窃,军士血战至死、马革裹尸。臣以为,此事与宫中人脱不开关系。”
我久久地盯着他那双半敛的眸子,薄唇微颤,应道:“是我之过。”
邹吕再道:“边陲之地渊国工匠以权谋私,勘察万明地形、私撅万明地藏。臣以为,不得命令,他们万不敢行此事。”
桑鸠抱住我,奋力地摇着头。
我万念俱灰,只道:“是我之过。”
邹吕自袖中掏出一卷纸呈在我面前,数十条罪状依次细细陈列其上。他是有备而来。
“此乃诉罪书。”
我抬眼扫过其上触目惊心的罪行,是我之过、非我之过,尽数按在了我的头上。
“只要我认,你就会放过温长砚?”我注视着他。
“温长砚也好,郡主也罢。乃至于王,皆会平安顺遂、长乐无恙。”邹吕俯身,两手按在桌上,阴翳便笼罩下来,“以你一人性命换万明境内余下异族人之命,臣以为,是利。”
我垂下眸。
是谁之过,从来都不重要。只要能得最大的利益,就算明知有冤又何妨?此番道理,六岁那年我就该明白,却硬是走到如今才可能信。
“万明的国运,只能握在万明人手里。若不想国境之内数以万计的异族百姓受你牵连——”邹吕抬指敲了敲那张薄如蝉翼的纸。
“是我之过。”
我抬手,将沾染血色的指腹按在了诉状书上。
第156章 送别
暮岁之始,黄昏将近。自我在诉罪书上按下手印已半月有余,温辰依旧下落不明。
大抵是给骗了。
我守在将熄的火炉旁,怀里抱着最后一只墨鸽。它“咕咕”叫唤着,用尖而短的喙啄断我耳旁挂下的一缕发。
按下手印,我就彻彻底底成了万明的罪人,缺衣少食是应当的。它饿着,我也饿着。往年冬日里常有小兽因找不到食而饿死,如今不过是宫中也多了两个。
自那日之后,伽萨再也没来敲过明月台的门。我往火炉旁靠了靠,竟也反思起他前几日所来究竟为了何事。
难道也是为了劝我认下那一桩桩罪么?否则为何有了那份诉罪书,明月台的门就未曾再响过?
我抚过墨鸽光滑的飞羽,脑袋里乱哄哄的。昏昏沉沉地思索半刻,脑中也只剩下“弃子”二字。
弃子,弃子。从小淘儿亡故到今日不过一月有余,我已经是个弃子了。
他将我关在明月台里,任我自生自灭,犹如钝刀割肉般慢慢折磨,还不如三尺白绫来得痛快。
“人命有时是很轻贱的。”我说。不论何等出身,总有一日落到命如草芥的境地。从前是伽牧,如今是我。
桑鸠正端着汤药进来,听着我的话,他默然许久,缓声道:“还有奴陪着公子呢。”
我摇了摇头,两手扭曲着以一种怪异姿势接过碗。汤药入口,腥苦的味道直冲脑门。我麻木地擦去唇畔药渍,依旧抱着那只墨鸽。
“明月台外头落锁了,奴听人说,如今谁也不能进来。郡主前几日还说着想来见见公子,生是给门前的守卫赶回去了。”桑鸠用小枝拨了拨已燃得灰白的炭,腾出一阵温热的香气。沈宝璎身为渊京中贵女,就连用的炭火都要精挑细选,力求风雅精致。我扶着脑袋,有些头晕。
“她不受我牵连已是难得。”我乏力地垂了垂眼皮,复而强打着精神睁开眼,“只是可怜你跟着我关在这冷冰冰的地方。”
“奴愿意陪着公子。”桑鸠抱着膝坐在我身旁,“容安不在了,奴一定好好照顾公子。”
容安……这个名字是心上火燎出的一串泡。哪怕过了多日,总还是锥心般地刺痛着。他不在了,像是从我心上剜去了什么似的,总叫人怅然若失。
我低吟他的名字,总觉得还会有人应声。
半晌,我道:“今晚趁着守卫换班,你去郡主那处罢。”
桑鸠猛地扭头看向我,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匆匆开口道:“奴——”
“有太后撑腰,她在宫里不会受什么委屈。你去她那里,兴许还有活路。”我盯着火炉里所剩无几的红色星点,释然道,“明月台的门恐怕不会再开了,我出不去是自己罪有应得,却不能让你陪我葬在这里。”
“公子,奴不走。”桑鸠双膝跪在地上,低声哀求道,“奴不想走,奴愿意陪着公子。”
我的指腹蹭过墨鸽颈下绒羽,“容安已经不在了……我想你活着,替他,也替我。就当是为我争口气,另寻明主罢。”
桑鸠痛苦地摇着头,眼泪淌在地毯上,星星点点的。他跪在地上重重地磕头,磕得前额一片红肿里渗着血色。
他似乎难过极了,眼泪淌了满脸。我未曾料到他会如此悲伤,不忍地别过头去。
“往后要好好活着。”我用力咬过下唇,轻快地祝他,“万事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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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鸠披上黑袍,身影掩在夜色里。他一步三回头,几次欲往回走。眼见远处火光逼近,我用肩抵着将大门合上。
至此,明月台彻底只剩下了我一人。
“还有你呢。”我再次抚了抚始终抱在怀里的墨鸽,将碗里剩的一口吃食喂给它,“吃饱了,也去罢。”
振翅高飞,替我看一看外头的天地。
雪天路滑,我抱着它,踉跄着寻到明月台的最高处。
谪仙楼。
此处为纪念奢夫人而建,楼宇高极,可望见整座万明王宫。只是一向大门紧闭,不知里头究竟是何样的陈设。
我用小臂推了推,积年陈腐的锁便松松垮垮地落了下来。厚重大门缓缓向内旋动,一座高而空旷的楼便呈现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