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26)
看来他说的倍受欺凌之事,不假。
他们之间坐着个吊儿郎当的男人,他并不参与到这场热闹里来,只是在我倾酒时勾了勾唇。现下他同样举杯,饮尽时不忘窥我一眼。
我认得他,在客栈时领着个渊国少年的男人。他和伽萨住一间,自然是相熟之人。现下看来,应当是三王子伽叶,那个有名的纨绔浪荡子。
听说他母亲同样出身贺加,当年险些借着奢夫人的典故登上王后宝座。可惜万明王后雷霆手段,她的儿子又实在不成器,只好作罢。
我细细端详他,狭长眼中风流多情似有笑意,眼尾上挑又多了一分妖气,叫人一见就能想起远在边陲的贺加部落。
若要说身系贺加血脉,怎么都该是他而不是我。我暗暗想着,不如把这圣子名号也给他一个,总好过给我一介无关之人。
目光再向右移,却是个空位。空有富丽堂皇之座,人却没到。
他分明是和我一同抵达晟都的,甚至还早了两天前去复命,这时候倒不来了,难道还要躲着我么?
我正这般想着,礼官突然向我道:“贵人是在找二殿下么?”
“谁要找他。”我又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臣是见贵人一直望着二殿下的座位,故而唐突了。”他俯身向我赔礼,末了又直起身子,突然伸手在我面前一挡。
我被他此举吓了一跳,倏尔又听见瓷器砸碎在桌上的声音。寻声看去,是方才握在伽莱手中的那只酒盏。
他抬手砸到我面前,若不是礼官替我挡住,恐怕就要径直砸在我脸上。
血顺着礼官的手背淌下来,洇湿了他的衣袖。未及我开口询问,他已将手藏进袖里,垂在身前。
我抬眸看向对面,伽莱眼中狞色潮涌,面上笼着一片阴鸷。
第17章 胡旋
“大哥,你这是做什么……”伽牧甫要张口,又被伽莱犷悍之色吓得一哆嗦,声音渐消至静默,只好偷偷瞧着我,摆了摆手。
这伽莱,我也听温辰说过。他母亲万明王后新丧,父王就急不可耐地从渊国要来了新人,换做谁心里都不痛快。他这人又崇尚强权,对羸弱之众素来没有好脸色,何况是我这样的人。可偏偏万明王要立的新后大抵就是我,集他所恶于一身,他自然不喜我。
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哪怕下一刻就提剑来杀我也不奇怪。
此事因我起,还得我来终。日后还得相见,不如眼下退一步。我正要起身,那一侧的礼官将手轻轻抬起,压在了我肩上。
正在这时,一道清亮的女声传来。
“哥哥,你未免也太粗鲁了,叫渊国使者见笑。”
我循声望去,只见万明王的仪仗。两柄薄金索扇后一台八人抬小辇,里头窝着个枯瘦的老人,缓缓从我眼前晃过。近距离见他,比今日在殿上时更加颓老朽迈。他缩瑟地盘坐在辇中,一张松垮的斑驳皮肤搭在骨上,全然是个活死人的模样。若是轿奴的动作再大些,恐怕能将他的一身衰骨都颠散了。
纵然我不懂岐黄之术,也看得出他命不久矣。
而他后头跟着个明艳灵动的少女,乌黑浓密的发顶绾着一片缀着珍珠又掺了银线的银红薄纱,双臂扣着两串金镯,曼妙腰肢自绯色纱衣中裸露一段儿,反添了些朦胧柔美。虽是闺阁少女,举手投足间却已露出万种风情。
万明河流稀少,整个国家翻腾过来能找着的珍珠,兴许都缀在她的头纱上了。可见她身份尊贵,定然是万明王唯一的女儿伽殷公主。
我但知道她妩媚明动,却未曾想到她是这般热烈,宛若这荒原上一捧灼烧的火焰,在苍穹旷野中生生不息。
“这便是你和我说的伽殷公主罢?”我小声问温辰,却久久未得回复。扭头看去,只见他怔怔望着伽殷的方向,双眼之中跳动着一抹炽烈的红色。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点头道:“不错,正是她。”
我见他面上恍惚神色仍未褪尽,便也不去打搅他。捧起茶盏啜了两口,那伽殷公主已立在我面前。
她搅弄着垂在身侧的红纱,丰腴的臂一抬便将乌发都拨至耳后,露出娇艳的面庞来,随手带出一缕浓香。
万明女子的长相不如渊国女子温婉端庄,却带了一份独特的野性和冶艳,宛若夏日里怒放的芍药,骨子里藏着不可一世的倔强。
伽殷冲我羞涩一笑,碧绿的眼映着篝火与盈盈月光。她朱唇轻咬,道:“我大哥鲁莽,沈家哥哥你可千万别生气呀。”
她这一句话,却叫我心里如同被什么猝然击中了似的,“砰砰”乱跳个没完。
我素来是王府里最小的,在渊宫里旁人也依礼称我一声“公子”,算来,这还是我头一回被旁人叫哥哥。
可转念一想,这万明王的儿女真是各有各的辈分,伽殷喊我哥哥,她哥哥伽牧喊我公子,临到最后我却是他们父王的妻室。
“伽殷公主,不该叫我哥哥。”我起身同她说话。
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听了这话自己琢磨了好一阵,应道:“喔!”
见她实在不像听懂了的样子,我正要开口,她似是琢磨透了,兴奋地高喊一声:“嫂嫂。”
一旁饮酒的温辰忽地呛了咳嗽起来,我扭头一瞧,他却先一步抬袖掩着嘴转过了身,可耸动的肩头仍是出卖了他。
他笑我!
我只好赶快同伽殷道:“伽殷公主,你要叫我——”
蓦地,我顿住了话,才发现那两个字仿佛胶着在喉中无法吐出,一股酸涩随之蔓延至嗓眼。
她该叫我什么?我们年纪相仿,她该叫我什么?
伽殷却并未注意到我的苦涩,她又清脆地叫我一声“嫂嫂”,随后脚步轻盈地入了座。
我哑然片刻,亦坐下了。
现下除去因年幼无法出席夜宴的小王子,就只剩下了伽萨。
“贵人不必忧心,二殿下定会前来赴宴。”礼官恰好在我耳边道。
我急急收回落在他座上的目光,装作四处游离。礼官又直起身子,不再多话。
万明王在宫奴的搀扶下落了座,那两柄索扇挪开后,他如今早一般歪在座上,目光灼灼攥着我。
那目光充斥着贪婪和渴求,似乎要从我身上剥掉一层皮才罢休。他不像是渴望着我成为王后,而是……而是更像饿兽对食物的垂涎。
又等了约莫一刻钟,伽萨并未如同礼官说的那般赴宴,夜宴便这般糊里糊涂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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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浓云蔽月。
上座的万明王只由一侧的小奴喂了些水和吃食,目光却好像定在了我身上,叫人不寒而栗。
座中众人各怀鬼胎,伽莱不时讽我体弱多病,伽牧畏首畏尾不敢多言,伽叶更是一心埋头吃饭,只在饮酒的间或眯眼打量我一番,却也不多言语。唯有伽殷站起身,又向着万明王说了句什么话。
“父王,女儿愿向渊国使者献舞。”礼官译给我听。
未几,伽殷自女奴手中取来一把长刀,双手捧至我面前,屈膝一礼。
“这是万明古舞,用以赞颂奢夫人之骁勇,为万明女子的典范。”礼官解释道。
四周跃伎齐奏,丝竹鼓乐声起,时若万马奔腾铁蹄踏沙,时若沙蛇蜿蜒潜伏荒丘。恢宏乐声中,长刀出鞘。伽殷转动手腕,那长刀在她手中转动,如同一道飞舞盘旋的银蛇。
她翩然起舞,身上的金饰泠泠作响,犹如传说中神鹿衔铃之音。长刀挥舞,绯纱轻扬,一刚一柔相与为一,凌厉不失柔美,想来很是符合万明女子的心性。
舞中融合了刀术中常用的劈、砍、撩、斩之式,粗犷动作在她手足间却灵巧轻盈,仿佛只是豆蔻少女在春园中拈花、于水桥上扑蝶。
片刻,乐中鼓点渐弱至遁隐,而丝竹之声渐强,悠扬婉约,在夜幕中颇有些缠绵悱恻的意味。
伽殷松腕将刀捧回了手中,交还女奴。抬手捻起头纱一角,含羞掩面,遂旋转起舞如疾风吹雪,火轮摇曳。
“此舞谓之胡旋。”礼官向我道。
我颔首,眨眼间伽殷已转至我面前。她将头纱从花冠解至手中,飘飞的绯纱在空中如同一团燃烧的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