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246)
他轻轻地,嗓音低沉又不舍,“我不敢,眠眠,我真的做不到了。”
“我也想走啊,”他在我耳畔叹息,心中的无奈和挣扎显得真切又痛苦,“可是我走不掉了,眠眠。王位是个枷锁,我已经被拴在这里了。”
第183章 瘦骨
夜深风冷,我盖着条兔毛毯坐在摇椅上,不时睁眼瞥向一侧熟睡的伽萨。
只有病痛能让他老实。
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额,烫得好似被刚烧开的水浸过。这若是把脑子烧坏了,或是把经脉烧断了,以后只能卧病在床可怎么办呢?
卧床也就罢了,若是人痴了,岂不更坏?
我摸摸下巴,正巧白虹托着药碗进来。我凑上去嗅了那汤药的味道,苦得能把人腐蚀出一个窟窿来,当即拧了拧眉头,“刚睡下,也不好强要他喝药。”
“嗳。”白虹应了声,将药端到一旁的几上,又用钳拨了拨炭火,“贵人可觉得冷?”
我道:“这么个大火炉在这里,我哪里会冷。”
他又应一声,退到了屏风外。我盯着那浓重漆黑的汤药看了许久,终于舀了半匙在眼前,踌躇地用舌尖卷了些许入口。
苦得我险些连眼睛都睁不开。
可我从前喝了那么多苦药,他吃点苦又怎么了?我忿忿地瞥他一眼,又将汤匙放回了碟中。
伽萨睡得很熟,又或许是昏了过去,除了粗重的呼吸声不断扑打着被褥,不见他有一丝动作。我撇下汤药,缓缓挪回了床畔,例行按住他的脉。
“那些文书究竟有什么好看的。”我低声埋怨道,“叽里呱啦说个没完,就是家里的狗新下了崽都要写上向王上请安,真是有毛病。”
“我才不管你。”我双手抱起手炉回了座上,一只脚刚落在脚踏上,脑中突然又蹦出个念头。
蹑手蹑脚地,我放下手炉,缓慢地掀开了被子的一角。薄薄的布料底下,隐约可以看见腰上仍不平整的伤疤。蜿蜒成了个圈,随着腹壁的起伏而绵延成山丘的形状。
我垂眼打量片刻,将衣角小心翼翼地掀开,那片古铜色的皮肤上有一块明显泛起白色的伤疤,经过缝合的伤口不规则地凸起,是山脉的模样。
它已经不再溃烂渗血,可任谁一眼望上去,都知道那里有一道经年的疤。
会隐隐作痛么?我看向自己张开的双手,纵有神医救治,它都不免生疼,仿佛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我从前受过的伤。他大概也会疼罢,虫啮、火灼似的疼,再也不会好了。
我掖好被子,放轻了脚步在殿内徘徊,目光借着昏黄的灯火掠过架上的书画。
我见过许多伤者、病患,有的四肢溃烂,有的口舌生疮,更有甚者血肉模糊、不明生死。看着他们,我亦觉得 痛苦,好似一碗醋泼在了心上,酸涩却无奈。
而看着伽萨,心却好像被寒风剐过,裂开了无数细小的伤口。每一处都渗血,每一处都轻轻地疼痛。
书架上的典籍多而杂,更像是他寻常读来偷闲的书。我只以为多是些政论,却不想摆了满架的,都是渊文,譬如什么《渊人说》《江河杂谈》,大多是讲渊国风物之书,另有些闲书话本,大约是前朝人闲来无事写着玩的,也被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架上。
随手拿起一册,引言又是书生爱上书香门第的小姐一类的佳话。我随手翻了两页,只见几句话被仔细地勾出,一旁落着两个字“牢记”。
再仔细一瞧,是说二人如何相处为佳。其中写道:“王生又想:窈娘蹙眉,岂非我之过?丫鬟答:非也,不喜阴雨矣。王生曰:不能使云销雨霁,为我之过。”
我迷惑地向后翻了一页,又是一则:“王生曰:窈娘不悦,岂非我之过?丫鬟答:非也,多愁善感矣。王生曰:不能使之展颜欢笑,为我之过。”
后又写道:“王生大惊:窈娘落泪,岂非我之过?丫鬟答:非也,失手碎盏矣。王生曰:暂且不谈,其无我之过邪?”
“这看的都是什么?”我嘀咕一声,唯恐被其迷惑心智似的迅速将书合上,却见一张泛黄的纸片从夹缝中落下。我捡起来对着光看,是从前伽萨给我画的像。
那只奸诈又滑稽的媒婆狐狸精。
画纸的周围已经被摩挲得生了毛边,氤氲其上的水痕将纸面染得起伏不平。耳畔的那朵红花已晕开,将面颊染作了大片的粉红。
这是从前在渊宫的御园里,他故意使坏给我画的。我把它压在了小盒的最底下,深埋进了明月台的梅树根旁,还是被他给刨出来了。
可惜我再也回不去渊宫,也回不去那个风和日丽、花团锦簇的御园。
我轻叹一声,将画像重新夹入书中。指尖一颤,却让那张画在空中打了个转,枯叶飘零般下落,偏巧落入了火盆里。
两三颗火星飞起来,在我伸手捞它以前,火舌就将那张薄薄的纸吞噬。
我心中“咯噔”一声,不安地看向了伽萨。床上人依旧陷入沉眠之中,我注视了火盆片刻,默默地将话本放回了原处,装作无事人飞速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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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青云进来与我附耳,说沈宝璎托人传话,想见我一面。
自上回见过后桑鸠,我原本满心都放在借着他那封剖白的信顺藤摸瓜,不过几日又被伽萨绊住了动作,反倒把她晾着了。在宫中被囚禁了足有一年余,她的心里应当也是十分焦灼的。
我打了个哈欠,径直去了明珠楼。
明珠楼一切如旧,我去时,沈宝璎正坐在檐下,仰着脸眺望无尽远的苍穹。冬日里的天穹灰白,在万明也同样如此。不时二三只雄鹰振翅划过长空,在她眸中划出一道弧。
她就这样呆呆地望着,面色宁静而恬淡。半晌,她带着轻浅的笑意看向我,“表哥,你来了。”
她从椅上缓缓地由人搀扶着站起来,举止依旧端庄大方,身子却如竹枝抽条般消瘦。她已彻底脱去了过往少女的稚气,变得温和静好。
若没有从前的事,我依旧会觉得她只是颇有林下风致的大家闺秀。
“我就说表哥命大,”见我不语,沈宝璎自顾自地向前几步,朱红的唇一勾,仿佛噬了血,“一杯酒,根本要不了你的命。”
我眼里最后一丝伪作的和善随着她轻咬贝齿的动作瓦解,我道:“熬了两年,你视作囊中之物的后位可得到了?”
她淡淡地,拎起小壶倒出一盏茶,“表哥知道,这后位从来不是我的,彻底压垮你的也不是我。”
“可想置我于死地的,却真真切切地是你。”我开门见山道,“太后想要我死,你便帮着她作孽,可她终归没有护着你,也不会接你回渊京。宝璎,你究竟是为什么恨我入骨?”
提着小壶的手一顿,茶水便从盏中溢了出来。沈宝璎道:“表哥这样问,难道是真的不知道么?”
她将壶提高了在手中端详片刻,纤长的睫摆动如蝶翼,随后毫无征兆地将壶砸在了地上,汤水与茶叶散落满地。
“太后恨你,却平白无故地牵扯到我,表哥,我为何不能恨你?”她抬眸看向我,“若不是你,她不会将我送到这个偏僻遥远的破地方,让我背离故土、为她棋子。表哥,难道我所经历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么?”
“既然是贺加兰因送你来,你不恨她,反倒来怨我。”我的目光从软塌塌的茶叶上收回,“你明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大胆,你怎敢直呼太后娘娘的性命!”她身侧的侍女怒目圆睁,刻薄地指责起我。我微微侧过脸刚要打量她,白虹就已上前重重地掴了她一掌。
他恶声恶气地,“主子说话,你少插嘴!有什么事不如来和我说!”我扫他一眼,猜到是伽萨又提前下了什么令。
上了年纪的侍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掀翻在地,沈宝璎惊了一瞬,却也不曾过多地将目光停留。她道:“表哥,你真是傻得可爱,事到如今还在讲道理。你想要冤有头债有主,却忘了我还被太后抓在手心里。如此,我又有何选择呢?”
“你若是想,我自然能护着你。”我盯着她,“从你初来乍到之时便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