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185)
“那个贵人哥哥不是王么?”旁边略瘦小些的小童奶声奶气地问。
前一个小童便道:“他才不是,阿爹说他是王的妻子。”
“王的妻子来看我们也很好。”稚嫩的嗓音又接着说,“这样他们夜里睡觉的时候一说,王就知道我们过得怎么样啦。”
我在他们身侧站定,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俯下身子听他们说些童稚言语,忍不住插嘴道:“有理。”
“哎呀!你怎么偷听人家说话?”那小童猛地回头惊叫起来,随后飞快地被同伴敲了脑袋一下,噤了声。
“拜见……拜见,呃……”另个小童将辫子甩得在空中一晃,让我想起了烈马的长尾。我摆摆手,他们便老实地垂着手站在原地,像两个等着夫子训斥的书童。
我莞尔道:“你们就这么想见王啊?”
“我阿爹说,爱民方为明君。”小童道,“我看看他是不是明君。”
“还想看看他好不好看……”旁边的小童话还未完,便被一旁扫来的辫子糊住了脸。
“好看,玉树临风、天人之姿。”我被他逗得心里直乐,抬手捏捏他头上呲得乱七八糟的小角似的髻。这种给稚童梳发的方式本传自渊国,万明人虽学了来,手法还是生疏,弄得松松垮垮。
“也是明君。”我垂手牵着那孩子,望向另一个道,“他不来,只因政务实在繁忙,镣铐似的压着,只好叫我来。”
“虽居庙堂之上,心里却是始终记挂着你们的。”我摸摸他们的小脸,让容安掏了两块银子给他们买糖吃去。
“我阿爹还说,从前的王不是好王,专害人。”那孩子口中塞蜜糖,又与我说。
“你阿爹说的……”我顿了顿,轻声道,“放心,那样的日子以后不会有了。”
“喔。”他点点头。
我弯眸道:“你父亲似乎颇有些独特见地,想来教了你不少东西。”
那孩子再次点头,口中嘀咕着,“不过我已经很久没见过阿爹了。”
“哦?他去哪了,行商么?”我随口问道。
那孩子眸色一暗,还未开口,与我牵着手的稚童便率先张口,一手指向璀璨无比的金玉道说:“我知道,哥哥的阿爹在那个路下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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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终究是孩子,纵然有一刻的神伤,哄两句“阿爹偷偷去了别的地方”也就好了,再用玩具自眼前一晃,又是蹦蹦跳跳的两个人。
我看着他们二人拉着手跑远,心中感慨万千。
金玉道葬尽无辜百姓,若此时还杵在这里,像是晟都的一道疤。金玉其外,其中却是无尽的丧尽天良。
“果然还是拆了为好。”我迈了迈腿,忽而觉得头昏昏沉沉起来,勉力走了两步,脑中却还在盘算着一件新事。
该叫堪舆觅一块宝地,将那些枉死之人好生安葬,方能安抚死者之魂、生着之心。
“容安,你替我记着,我回头要……”我晃了晃身子,有些不大清醒起来,渐渐听不清自己口中所言。
容安慌忙唤了我两声,我却只能看见他不断张合的唇。身形一趔趄,绵绵落入一道坚实的怀中。
我眯着眼睛打量那张脸,终究将目光落在了他束起的银发上。
“你怎么……”
话未完全出口,伽萨深深叹了口气,将我打横抱在了怀里,“今日难得有空,见你不在宫中,便知道你心急来了这处。幸好我来,否则还不知道眠眠劳累成这样。”
“正好,我有话说……”我支撑着直起身子,他却轻轻作了“嘘”声。
“眠眠不急,先歇一歇。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再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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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谏言
银钩高悬,无言地睇下一霰月色。
伽萨坐在床畔,目光从手中书卷向左一偏,落在那只凝脂似的手上。指甲被燕尾剪修得整齐,边缘带着细碎小刺,很随意地搭在床边。他伸手去,将眠眠的手捏着腕子抬起来搭在自己掌心,眉心微微向内蹙了一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片柔软的掌心覆上了一层又一层薄茧,像层罩在灯笼上的纸,隔在了两人之间。
他还记得他只抚琴画画时的样子,指头很是灵巧地在弦上勾弄、执着笔在纸上泼墨留迹。这样的一双手,如今却垂入了前朝翻云覆雨。
那只手动了动,手指似有意识地向内勾了一下。伽萨抬眸看过去,那双眼睛却依旧闭着,眼睫安稳地搭在下睑,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两颗小痣藏在浓密睫羽里。
他握紧了比自己小上一圈的手,脑中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今晨邹吕说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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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赐臣黄金百两,令臣回乡养老。”群臣下朝而归,唯独邹吕再次求见。他道,“臣尚未逾半百,仍想为万明、为王上尽忠效力,死而后已。”
伽萨立在案前,背对着他,“先生已为万明呕心沥血,又为孤拔擢数位贤士,是时候享齐天之乐了。”
“王上是责备臣结党营私。”邹吕道,“殊不知臣与诸位大人,实为群而不党,臣自问无愧。”
“孤有眼睛。”伽萨伸手自博古架上摘下个玉瓶,瓶身光泽莹润,带着片片奇异精巧的裂纹。
自渊国来的宝物,半数存在他处。那时沈澜似乎生怕万明人亏待眠眠,在礼单里添了无数珍奇。他起初没仔细看,后来继位再查,才知道某人的小金库里富可敌国。
“王上!”邹吕将后槽牙咬得紧紧,龈肉生疼。却遭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子打断道:“先生不必再说。”
他恨得眼底起了血色,连带着唇舌间都泛了淡淡的腥气,又有一股难以置信自心底油然升起。
“王上!”邹吕“噗通”一声拂衣跪地,朗声道,“臣有一言不得不说与王上听!臣——”
伽萨慢悠悠地,“若还是关于他的,先生就不必多费口舌了。青云,送先生出宫门。”
“二殿下!”
青云上前的步子被这一声怔得在半空停了一瞬,偷偷望向了依旧背对着人的主子。
邹吕曾经唤过伽萨无数次二殿下,其实跟在他身边久了的小奴都知道,那句“二殿下”绝不只是个称呼。
邹吕待他如师……更如父。
那时巫后与伽莱风头正盛,伽萨这个二王子就像头被丢在雪地里自生自灭的狼崽子。而邹吕初入官场,在众多重臣相互勾结、官官相护的朝堂之中亦不得重用。
两人在宫道上相逢,一个因在雪中摸爬滚打而身上满是雪泥,一个因长立殿门前求见而两肩覆雪。
被天寒冻伤的两个人取暖似的相互靠近,竟一路扶持着走到如今——
如今外亲内疏的情景。
“臣一路辅佐二殿下至今,从未有过不忠之心。”邹吕道,“臣明白,殿下如今长大了,羽翼已丰。臣也明白,殿下神机妙断、是为明君,已经无需臣的谏言。”
“先生对孤恩重如山,可先生不该自持身份,屡次党同伐异。”伽萨端详手中小瓶许久,才将它搁回了高格之上。
“臣看着殿下长大,眼见殿下误入歧路,心急如焚才出此下策。臣僭越,一向视殿下如……”邹吕声泪俱下,“今日过后,不论殿下如何处置臣,臣万死不辞。可臣不得不直言,殿下宠爱沈氏公子太过,终有一日会酿成大祸!”
“先生时至今日依旧看不清。孤从未觉得自己对他过度宠爱,甚至无从谈及‘宠爱’二字。”伽萨捏了捏鼻梁,腰轻轻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殿下放任他插手万明国事,而他身后是整个沈家的大渊!殿下此举,无疑将万明王权拱手他人,将万明江山置于沈氏手下。”邹吕嗓音颤抖道,“且沈氏公子一向与都中各族遗民来往慎密,大有为其党魁之意。都中遗民甚众,又素来与万明百姓多生龃龉。若有一日他生逆心,必然挑唆他们霍乱国都!长此以往,纵使他在异族人中周旋讨巧,万明本族百姓也会心生不满。殿下莫忘,万明人才是本国真正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