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46)
“你让我放手去做,说万明是我的天地。”我缓缓走近了他,垫脚在他耳边呵气道,“我在自己的天地里,想撒回野,不成么?”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伽萨眸色暗沉,不知是夸还是哂。
他这语气让我听得难受,索性弯腰从他胳膊底下钻出去,敛衣坐在桌边:“你又要嫌我不好。”
“锋芒太露,下手太狠,不像你。”伽萨亦在我身边坐下。
我心里一惊,转念一想也确实如此。在渊宫里我是成天装傻充愣的,他先前的种种言行想必也是把我当成了懦弱之徒了。
可我既非笼中雀,必然是要展翅高飞的。我能读书抚琴享清闲,亦想在这勾心斗角的宫廷中杀一条血路。再说了,不是还有他在我身边遮风挡雨么?
难不成他喜欢的只是卑怯柔弱的那个我,一旦有脱离掌控之象便要折我的翅膀?
见他如此,我便也不藏了,直问他:“二殿下方才是害怕了罢?”
“哦?”他捏住我的下巴,抬起食指拂过我的嘴唇,“我怕什么?”
“你怕我知道你暴虐不仁,心生惧意,从此疏远。”这本来只是我自己的猜测,却在他逐渐正色的脸上得到了肯定。我猜透了他的心思,自以为能拿住他,一时有些飘飘然,“因为你没把握得到我。”
伽萨面沉如水,鎏金眼瞳越发明亮闪烁。我不慎与他对视一眼,当即恍惚起来,整个人如神游云端太虚。
待到神思逐渐清明,我发觉自己早以一种极其不雅的姿态躺倒在榻上,手里还攥着一截伽萨的银发。他身子嵌入我腿间,却是我主动勾住了他的脖颈,一条腿还挂在他身上。
震惊之余,我慌忙整理起半褪的衣衫,却被伽萨彻底压倒在榻上。
“眠眠,若是我想,军帐那一夜你就该是我的了。”他一手支着脸侧垂眸看我,一手压着我的肩让我难以起身,“但我愿意等,我要你自己心甘情愿地喜欢上我。”
我惶惑地瑟瑟发起抖来。他那双眼睛果然有古怪,他能通过对视来惑乱我的神志,叫我产生幻觉!
“我说你聪慧机敏,但你比我想象的长得快得多。”他笑道,“不错,我是怕了。我想你这样白纸似的乖巧人儿,定然见不得血腥场面,更不愿涉王储争端。不过现下更觉得,咱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的头渐渐垂下来,几乎下一瞬便要低头咬在我的颈子上。
我闭了闭眼,心一横便翻身朝他怀里钻,瓮声答:“我是不喜欢与人斗,可千百代的国本之争,从没有一个王能干干净净地继位。若放手不争,今日躺在那里的,焉知不会是你我?”
伽萨听罢此言,倒是有些惊讶,语气也缓和起来:“这么说,你此举是为了我么?”
见他话中有转圜之机,我连忙软声道:“你是为了我才去杀的那些人,对不对?你对我好,我也并非无心之人。伽莱一味刁难,不过是因我怯弱,我自然是要做给他看,纵使我久病缠身,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他别想轻贱我。更别想以我扳倒你。”
“我愿意为你做这些事。”我伸长双臂环住他的脖颈,把自己送到他面前,“别把我当小白兔宝贝,我想同你一样浴血。倘若险中求生就是残暴之徒,那你我都是一样的。”
伽萨大笑起来,连道几声“好”,拉着我坐起身。
“眠眠,以后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别害怕,有我在。”他握住我的手,“只是有一条,不许与旁人过从亲密。”
我定定地看向他那张半掩在阴影中的脸,身子一歪落进他怀中。
“好。”
作者有话说:
眠眠:开始飞,但是是开战斗机。
第33章 呷醋
一晃半月有余,日升月落,由夏入秋,日子也还算清净。
那夜我在伽萨臂间老老实实睡了一觉,第二天就搬进了西侧的小殿。小殿朝西南开的窗外,正巧能看见明月台的废墟。那般洁白恢宏的楼宇,如今只剩了一摊断垣残壁,天天望着直叫人唏嘘。
明月台坍圮一向被视为不吉之兆,意指伽莱当日行径悖乱失格,引得东南角岩窟的蛇神大怒。伽萨借此反将其一军,致使朝廷官员纷纷疏远了他。
难怪伽莱气得把死人往我屋里丢,听闻这几日对他避而不见的重臣要员就多了三五个。虽无投靠伽萨的兆头,但失去了这些人的助力,足以让伽莱头疼好一阵子了。
相比之下,伽萨的重明殿实在是岁月静好。
他让人送了一对蓝翎孔雀养在院子里,我每日便在台上乐呵呵地看着它们起舞、开屏,像看一对痴缠的恋人。
我心里做足了长住的打算,连带着母亲的琴和沈澜赐的剑也抱进了屋。
借着清点物件的由头,我悄悄知会温辰暗中查探宴月及同他一道的乐伎歌姬们的底细,夜间再用飞鸽传书彼此联系。
如此一来,想必很快就能知晓这些乐伎的来头和目的。到时再一并清理,不留余孽。
一把折扇轻敲在我肩上,我受惊一颤,指间的狼毫小楷脱落滚到桌下,在地上撒了一圈墨。
“心神不定,于习字无益。”伽萨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手上捏着一把与他不太相符的、极为秀巧精致的白玉折扇。那扇坠上殷红通透的珠子在半空里晃啊晃,随即被他两指捏住细细一捻,我当即觉得身上有些不自在。
“胡说。我写得认认真真,是你偏要吓我。”待我弯腰捡起笔来,那素宣已被他拿在手里端详。
伽萨将那纸递到我眼前,随手一指道:“你说说,这是个什么字?”
一个圈儿带两个点,我笑道:“是个好字。”
“这个呢?”他从我手中接过狼毫,在余下的空白处又写了个连贯飞逸的字。
我不用细瞧便脱口而出:“坏。”
这等小事,难不倒我。我可是把那本万明字帖临摹通读了好几遍呐!
伽萨不甘心似的又提笔落下两个字,我捧着茶盏悠哉乐哉地饮了一口,凑上去边看边念道:“夫君。”
这话一出我便知大事不妙,拔腿就要跑。刚迈了两步又被他一把捞回来,框在臂间按在椅上,一片阴翳自空中笼罩下来。
“再叫一声。”他贴着我的耳廓呼吸,暖风浮动鬓发,挠得我心里都痒痒的。可我偏像吃了颗酸涩的梅子噎在喉里,吐不出、咽不下,只能狠狠捶了他一拳。
“你这人好坏。”我的手脱力垂落,握住他颈上垂下的蛇纹镶金祖母绿把玩起来。
他们这些人总是不好好穿衣服,这露一点,那漏一片,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多么强壮精干似的。那些镶金的饰物衬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显得神秘又华贵。
我至今未得参透这些饰物代表着什么,但转念一想或许就和宫里妃嫔们戴的钗环一样,只是图个好看。
“眠眠,再叫一声,让我听听。”伽萨拖着黏糊的嗓音,一如清晨刚醒时同我讲话的那样,好似在讨好哀求。
可惜我知道,整个晟都最坏的就是他!
我抬肘推了推他的胸膛,道:“我可还没点头呢,咱俩什么也不算。”
伽萨眸子一暗,失落之色全然写在了脸上。
又装,又装!
“身无功名,何谈婚嫁?”我启盖轻轻拨着茶盏里的浮末,啜了一口香茗,想将喉间那股酸意压下去,“怎么也得等到你继位为王,再谈这些儿女私情。”
待到那时,沈澜的大军差不多也已修整完毕。玄甲军压境,万明想不放我都难。
前两日我已用渊国带来的白鸽偷偷递了信给沈澜,只消再多拖延一阵子,我便能安然返回渊京了。虽说这位六叔亦非良善之人,到底也比万明人好些,舍不得随随便便要了我的小命。
我如此想着渊宫种种,只觉得连御池里的呆鱼都可爱了不少,不禁勾起唇角。蓦地抬头,猝不及防与伽萨的目光对上。
他浓密的睫羽覆在眼瞳上,熠熠生辉的金眸比这世间任何一双眼睛还要摄人心魂。他就这样低头注视着我,眼中的杀伐血气柔和得像一汪流淌的河水,撷着芬芳花朵与炽热艳阳向我奔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