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137)
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只是不能在此时。
“皇叔。”我轻声唤他。
沈澜闭了闭眼,勉强能压下动荡的心绪。他仿佛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倒在座上,随手碰翻了那盏茶,“朕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些年贺加兰因暗地里勾结朝臣,是朕疏于防范。没有十足的胜算,朕不会轻举妄动。”
他蓦地抬眼,似有凶光,“只是朕绝不会放过她。”
“还有一事,”我胸中斟酌着,“皇叔既然已经知道原委,也知道我不能成为母亲的替身,还请皇叔放我回万明。”
沈澜松松搭在椅上的手不自觉捏紧了,他神色复杂地看向我,眼神里带着黏着的踌躇。
“万明并非大漠蛮族,至少在抵御外敌、统领大漠诸部上,有着汗马之功。”我重新落座在他身侧,心平气和道,“伽萨此行所求甚是简单,不过是想渊国像从前那般助万明建设、防风治沙,再者便是两国互通有无、彼此和平度日。”
“皇叔就算不喜他,就当心疼心疼鹤儿。”我软了语气,露出几分央求的意味,“伽萨每次打仗凯旋都满身是伤,我看着心痛却无法住他一臂之力。皇叔允了他,何尝不是在宽慰我呢。”
沈澜心中有些动摇,他的目光不断在我面上晃过去,又远远地望向收起的金簪,斟酌半刻终于有了松口的迹象。
我正等着他开口,忽而听见一阵打斗声音,紧接着两团人影便从屋顶上滚落,连着碎瓦砖块砸了满地。
“主子小心!”慌乱之中,我听见宴月熟悉的口音大喊一声。
另一个万明长相的小奴率先爬起身,自怀中掏出刀子冲向沈澜,“狗皇帝,我奉王上之命取了你的首级,叫你再装腔作势地欺负人!”
第101章 天翻
银镜般的刃面映着一抹冷冽月光,转眼间便直刺沈澜的咽喉!
一阵血雾飞溅,和着四扬的尘土与砖块零落在地的碎裂声。宴月只身护在他身前,一脚踢开那刺客手中刀,指尖快弹,两枚柳叶镖便楔入黑缎包裹的腰际。刺客吃痛,被他轻易折住手臂压在地上。
只听清脆的“咔嚓”一声,方才还能握刀行刺的手臂已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宴月不管沈澜与我惊错的目光,伸手按在那贼人颈处便要取他性命。沈澜从惊魂中反应过来,喝道:“留他活口!朕倒要看看,是谁想行刺!”
闻言,那只洁白如玉的手下动作一顿,小奴便揪住机会大喊:“我奉王命伺机多日,杀你这——”
话未说完,他便“哇”地从喉中呕出汩汩鲜血,再听一声瓷器碎裂似的响,小奴抽搐两下后彻底倒在地上没了声息。与此同时,宫中亲卫已将整座寝宫团团围住,自屋顶上及殿周缚下三五个万明小奴跪倒在地。
我认得出,那是从前留在渊宫里的万明乐伎,伽萨当初安排在渊宫中的细作。
宴月将手掩在袖中,两指间寒光若隐若现,仿佛在踌躇是否索性结果了沈澜的性命。我忙向他使了个眼色,此时众目睽睽,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王命?哪个王、谁的命?”沈澜面色阴冷,目光自灰头土脸的宴月身上缓缓挪至我面上,两团乌目中眼瞳抽动一下,继而紧紧缩起。
如今能和万明人牵扯上的王,唯有——
我与宴月的目光在空中短促相接,心中一凛,仓皇解释道:“皇叔,我……”
事发突然,我本不知如何解释这番情景,沈澜亦不给我机会辩解。他缓步上前,抬手一掌重重地掴在我面上。
“鹤儿,你太叫朕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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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喝口茶,一整宿没睡嘴角都起泡了。”
容安手里端着盏子立在一旁,我拂袖在殿内焦躁地来回踱步,抬眼望了望那盏已然凉透的茶水,终究只落下一句重重的“唉”。
昨夜之事突发,沈澜认定那一队刺客是伽萨授意潜伏在寝殿周围,连带着我也脱不开干系。他将我囚在这一方衔香里,下旨将万明众人押入牢中严审。
半晌,我伸手去拉那雕花木门,还是同先前的结果一样。大门紧闭,自外封住,两个持刀侍卫守在门口。
我心里有疑亦有气,攥拳砸在门框上,终于引得门外人粗声粗气问了一句,“公子何事?”
“我要见皇叔。”指尖按在镂花木框上将指节压出苍白痕迹,我耐着性子与门外侍卫好言道,“烦请你通融。”
“公子省省罢。”侍卫亦不松口,“如今公子还能在这里安然无恙,已是皇上法外开恩,若再闹下去,恐怕得和贼子一起入大狱了。”
我猝然抬眸盯着那门外迷蒙剪影,仿佛有刺扎入心间,“你说谁是贼子?!”
侍卫不再多言,我握拳叩在门框上缓缓吞吐气息,还是抑不住将容安手中茶一手掀飞。衣袖翻飞间,青瓷菊纹盏摔碎在门上,茶水隔着纱将那人衣角沾湿。
“公子仔细伤了手。”容安快步走来,冰凉手指搭上我的指节。他垂着眼睛,低声道,“公子如今与其担心,不如先想一想办法。”
“办法?我连他为何要对皇叔动手都不知晓。”我被他半拉半推地坐下,一手搭在桌上支着隐隐作痛的额侧,“这是弑君之罪,是要被五马分尸的!他就算心里有什么,告诉我又有何妨?”
“奴在路上时听宴月漏嘴说起过几句,是王上想着,若此行所求不成,”容安漆黑的眸子骤然抬起,口中的话也悚人了三分,“就弑君另立新帝。”
搭在额角的手突然收紧,当初伽萨看似无意的一言突然回响在我耳畔。
——所以我要把宴月带在身边。
他在启程前就有了这样的打算,而后瞒了我一路,直到昨夜弄巧成拙。是因为我总说怕他将我抛弃在渊国,所以才出此下策么?
我蹙起眉捋尽思绪,仰颅将一盏冷茶灌入腹中,这才从杂乱中觅得一丝清醒。
伽萨若真想对沈澜行刺,大可在双方官员和谈之后,何必在此时急于动手?昨夜那小奴口口声声称“奉王上之命”,倒是生怕沈澜不知道他是伽萨派来的刺客,宴月身为伽萨心腹却又是行阻拦之举。
若说部下之间生了分歧也不无可能,这事绝没有那么简单!
“这事有蹊跷。”我抬眸看向那紧闭的殿门,咬牙道,“可惜我被关在这里出不去,总有心也无法替他言说。”
复而起身至门前再叩三声,“我再说一遍,劳你让我见皇叔一面。”
门外的侍卫未曾言语,我正要抬腿去踹门,一片阴翳突然落在了门上。木轴转动,随着两扇门向内旋开,沈澜负手立在了我面前。
他面色依旧阴沉,两眸敛着寒光,哂道:“见朕?”
“你还有脸来见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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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
勤政殿里,沈澜挥袖将一卷沾染血污的供词掷在我面前,“何人指使、为何行刺,几名刺客都已经招待得清清楚楚。杀了朕,扶你为新帝,届时这渊国的一切就都掌握在了万明人的手里,好盘算。”
我跪在砖地上,手里抓着供词,唇瓣因其上触目惊心的文字而颤着,艰难道:“皇叔……”
他双眸半阖,抬手挑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看向他,薄唇刀似的锋利,“朕只问你,这件事你究竟知不知情?”
“皇叔,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他不是冲动之人。”我伸手抓住沈澜的衣角,睁着一双酸胀的眼睛望向他。
他厉了声色,狠声道:“误会?贼人已经招供,几人所述皆八九不离十。是他想弑帝!事到如今你还在替伽萨辩解,你可曾想过朕是你的皇叔?”
沈澜直起身,几乎压抑不住心中怒火。他眼里露出失望之色,叹道:“朕,是你的亲叔叔。”
“皇叔,这事有蹊跷,若说他们铁了心行刺,为何只有两人出现在寝殿中?”我顾不得他眼里的失望,只能抓紧机会道,“皇叔想一想,若是真的要弑君,岂不几人相互配合胜算更大,为何一人行刺一人却阻拦?更不用说其余人躲在一旁并不动手。可见是、是有人想害皇叔而有人意图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