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266)
“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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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问宁的脸色不好看,尤其是当我言及扳倒贺加兰因之事时。
其实谁都看得出这事太过仓促,叫人不敢妄动。一不小心就要掉脑袋的事,我知道,他也知道。看着他的脸色渐渐沉下去,我就明白这事多半成不了。
“鹤儿。”梁问宁扫了眼我的伤腿,“你说实话,生此想法究竟是为了什么?”
“舅舅知道。”我道。
他叹了口气,“前几日听闻你大哥擒了万明国主回来,我心里正觉得蹊跷。今日见了你,倒把疑惑打消了。鹤儿,你是真要为了这一个人,将大渊搅得天翻地覆么?”
他齿间咬重“一个”二字,仿佛咬碎了我的一番托词,露出里头荒谬的真心来。
“是。”我道。
梁问宁用手敲了敲桌子,恨不能来敲我的头。他皱眉道:“他做了什么事,能叫你为之联络京内诸权贵卖命?这话你说出去,自个儿敢信么?谁会为了你的几句话、为他的一条命去犯诛九族的大罪?”
“舅舅说得是。”我垂下眼,应道。
见我油盐不进的模样,他气道:“当年阿姊为了你父王,生生拖着整个伯爵府下水。如今倒好,你为了一个外人要拉整个渊京陪你一同送命么?!”
渊京哪里会有人愿意为了我送命。
我喉头一哽,道:“我想着是没有,不过是不死心要试一试。舅舅说得对,我有多大的面子能让旁人舍命相救?今日的话,舅舅全当未听过,我自己再想想法子。”
“你一个人还能有什么法子?”梁问宁又道,“如今好容易回来,你兄嫂又待你不错,不若悄悄安定下来,不远比你瞎折腾要好么?”
我说:“不。他在宫里困着,我绝不坐以待毙。”
梁问宁一惊,怒极反笑道:“你与你母亲当真是一个性子,为了情爱豁出去,值得么?”
“我打定了主意,舅舅不必劝我。”我摇了摇头,转而道,“既如此,就请舅舅代我问舅母、姨母安好。”
梁问宁惋惜地看了我一眼,口中叹道:“还说呢,你姨母家的姝仪小妹妹整日被太后扣在宫里见不得,康王府上下都提着心,唯恐与世昌侯家的大姑娘一个下场。你在万明,见着他家那位长女了么?”
我脑海中轻轻浮过沈宝璎的模样,道:“见过了,她过得并不好。”
“这孩子命苦,听闻侯爵夫妇的眼睛都要哭瞎了。”梁问宁不住地叹气,忽又想起了事,猛然抬头看向我。
我便轻轻地提了一句,“表弟近来如何?”
眼前人身形果然一滞,而后道:“他年纪小,我借口他离不开母亲,没让太后将他带去宫里养着。”
这些年贺加兰因从沈宝璎身上尝到了甜头,越发喜欢将权贵的子嗣夺到自己身边养着。一来为质,让其父母不敢轻举妄动;二来为棋,若有用处便抛出去,远比笼络那些城府极深者要轻易。
怜子之苦心,天下父母皆有之。他们忍一回便过了,却不知放在心尖的孩子何时会被夺去,又会承受怎样的结局。
而我与沈宝璎便是例子。
就算他们不为了自己一争,也要为自己的孩子着想。
果然,梁问宁有些坐不住。他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终于道:“若是你以情爱为由劝人为你卖命,决然不可。”
我道:“我也只说,是为了朝局,为了圣上,也为了渊国的国运。”
他一手负在身后,道:“如今虽是太后夺权,可明面上是皇上抱病,太后扶持了小太子登上皇位,她自己垂帘听政。若贸然行动,必然是犯上之罪。”
“太子?”我一拧眉。沈澜何时有了个孩子?他那样痴情到发昏的人,怎会与别的女子有孩子?
“是个才二三岁的孩子,为张皇后所出。”梁问宁道。
沈澜这连后宫都不愿踏入的人,居然有了个孩子……我脑中飞快思索着,又听舅舅道:“若要有所举动,必得有个正当的由头。”
我抬起眼,“皇叔?若是能得皇叔的圣谕入宫救驾,大家便不会束手束脚,也不怕贺加兰因再耍花招。”
梁问宁正要点头,又为难道:“皇上如今被囚于宫中,生死未卜,谁也不曾再见他。这事儿难。”
他虽这样说,我心中却好似燃起了一丝希冀来。
“这事儿急不得。”不料梁问宁又道,“待我回去细细想过,再来与你说。”
我心中虽焦急,却也只好道:“好,多谢舅舅!”
送走梁问宁,我又一一见过几位由沈虎材引荐的人。或是我父亲的亲信,或是朝中与他私交甚笃的官员,无一不如同梁问宁最初那般一个劲儿地摇头。
唯一有些动摇的,是沈虎材的下属小李将军。不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有意讨好,他倒是不曾一口回绝,只是一次次瞪大了眼问我“可当真?”,最后也没给个准话儿来。
如今我被藏在府中,恐怕见的人太多走露了消息,虽心中越发郁郁,却也只好恭敬谢过他们,好生送了出去。
梁问宁便成了我最后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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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斜,我独自坐在屋内,小啜一口冷茶润过干燥喉舌。
渊京里人人都有牵绊自己的人、事,所以都不敢贸进。唯独我好似是独身一人,如何豁出去都不怕。
可若这次不成,我便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我抬眼望向窗外夕阳霞色,沈虎材与妻儿的身影融在一片瑰丽云彩中,格外的静谧美好。
若是我与伽萨也能这般便好了,可如今他还安好么?
他还会等到我去救他么?
我又呷入一口茶水,眼看着他们的身影越走越近,身后跟着两个相互搀扶的人影,像是另一对夫妻。
门外轻叩三声,甫一打开,那对夫妻便匆匆进来。我茫然地打量他们的面容,一时却也分辨不出是谁。
“这是……”我拄着拐杖站起身。
那已见华发的女子上前两步,抬起一双肿胀混浊的眼,含着怨恨与痛惜地瞧过来。
小厮关上门,她便急切地逼到我身前来,问道:“我的女儿……我的宝璎,她在何处、可还安好?”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最近忙疯了啊啊啊啊磕头谢罪
第200章 入宫
世昌侯夫人、我名义上的姨母。她通红着双眼,干枯羸弱的十指紧紧抓着我的两肩,再次问道:“我的宝璎,她如今可还安好?”
“尚且安好,托我向二位问安。”我心里“咚咚”地跳起来,被她撞得踉跄几步道。
孟夫人陡然松了手,泪珠簌簌地从眼眶里滚落,沾湿了正片衣襟。她从袖中掏出一张已被描摹得发黄,又被泪浸透生皱的信纸,其上几个娟秀的墨字。
“女儿不孝,无法侍奉父亲母亲。一朝蒙难,幸得表哥庇护方得周全。惊闻表哥回京,若有难处,还请父亲母亲出手相助。”
那一封,是沈宝璎的家书?
“我就知道……我的宝璎还在这世上。”孟夫人喜出望外,紧接着又啼哭不已,扑上前来抓着我的手,满头珠钗摇得玲琅作响,“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她究竟受了什么罪、遭了什么孽?”
我望着她近乎癫狂的模样,心中骇然,又暗中庆幸自己当初松了手。
沈宝璎怎样送我,我便怎样送她。可我终归是活着,给她的那一杯“毒酒”,也不过是令人昏眠的药酒。
待她醒来,当发觉自己身在晟都那群渊人的聚落里。虽不比从前锦衣玉食的日子,到底还有人照顾她,也不必再做那些勾心斗角的事。
可惜消息传回渊国,多是说她病故他乡,不知世昌侯夫妇要为她掉多少日夜的眼泪。
没想到她竟愿意在这时候帮我一把。
我缓缓地将沈宝璎的事述之于口,跳过那些撕心裂肺的折磨,只说了些被贺加兰因为难的事。眼前的女子脆弱得近乎破碎,若全说了,恐怕她一时撑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