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200)
桑鸠知道我心中凄凄,想方设法地逗我开心,还请宴月从外头寻了不少民间变戏法的小玩意儿给我瞧。
我看着他从指间变出一朵小花,忽而悲上心头,总觉得自己挨不到明年春日里了。
假如我不在了,邹吕会收手么?大约不会的。
而那些兽奴,如今勉强记着我的一点小恩小惠,暂且蛰伏不出。若是我死了,他们在城中四处作乱,这可怎么好?
我想得头痛,只能用力压着额侧的穴道,胸中一阵恶心上涌。
门轴轻声转动,伽萨带着一身寒气进来。他解下披在外头的裘衣,坐到我的床边,替我揉了揉额际两侧。
“我已勒令不论宫中还是朝廷都不许在造谣生事,眠眠别为这事儿烦心。”他声音低沉,像是刚从病里醒来,“这几日未见,你又清减了许多,是不是夜里睡不好?”
“睡不睡都是同样的难受。”我往他怀里靠过去,“群臣不是不许你来么?小心过了病气,又被那些人念叨。”
伽萨将被角掖紧,“他们爱念叨就念叨。当初我战沙场、进兽台,九死一生都过来了,那时候可没人心疼。如今翻身称王了,难道突然娇弱了么?”
“正是这个道理,”我有气无力地偎在他怀里,“你历尽艰辛才到了如今的地位,若是受我拖累,岂不功亏一篑?你舍得,我却舍不得见你如此。”
闻言,伽萨不语。我抬头望,见他微微低着头,那双金眸正注视着我。
良久,他箍在我身上的手臂更紧了些,“世间只一个眠眠,我要抱着眠眠。”
“你这般模样,叫我觉得自己当真活不久了。”我苦笑着,转头飞快眨了眨眼,将眼角的湿意压下去。
“别这样想。”伽萨垂首吻过我的额。
“我这一生真正舒心的时候少,过五关斩六将,次次以为得见黎明,到最后还是一波三折再前头候着。”我翻身将脸埋在他怀里,一点点把他的衣裳蹭乱了,终于落下两点泪,“我不知道怎么办,伽萨,我好不甘心。”
“眠眠,”过了许久,伽萨才踌躇地询,“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才笼络那些异族官员?”
我伏在他胸口,眼角淌的泪突然止住了。一股寒意自脊梁爬到后颈,继而心脏像是被什么握住,狠狠一捏——
我身子一颤,软绵绵地伏在他怀里。
“我听见你的心跳乱了,眠眠。”伽萨抚过我的发算是安抚,“万明毕竟不是他们的故乡,若让异族人占尽了好处,本族人将如何自处?”
“我只想让他们在前朝替我说说话。”我小声说。
“你还给了他们不少好处罢?”伽萨小心地将缠在指上的发解下来,手缓缓落在我的后脑,“他们家中或多或少有的珍品,是你赠予的。我任意查问了一人,他就什么都吐出来了。”
我搭在他衣上手指渐渐缩紧,“我只给了一点。他们不少人长年居于九品,家中艰难。”
伽萨又是不语。
我的身子轻轻颤着,半晌才抬起脸看向他,“联络官员是重罪么?”
“行贿才是重罪。”伽萨说。
我重新伏下身,闭眼道:“难怪我病得快死了。”
“眠眠,”他又唤我,“你一向厌恶邹吕一党处处为难,可这等把柄若落在他手里,我再想按下就难了。”
“邹吕说的浑话还少么?你说好叫他告老还乡,为何又留在城中?”我道,“你若任他诋毁我,又不许我回嘴,难道就这样受着么?”
“邹吕为贼,当诛;可你呢?”伽萨的手在我后颈捏了捏,我一下子又没了气焰。
他又道:“眼下你与邹吕各执一端,撕扯的是万明。届时我要治邹吕的罪,他扯上你可如何?教我投鼠忌器,还是教我将你与他同诛?”
“你会治他的罪么?不过是纵着他,拘着我。”我紧紧抿着嘴,翻身滚到床里侧去,“你舍不得诛他罢了,以后不如让你同他去过。”
“越说越不像话,你……”伽萨提高了声音。我捂着耳朵,几乎以为他要斥责我,身后却只有被褥翻动的闷响。
我慢慢转过脑袋,忽觉脑后一瞬尖锐的疼痛,随后便看见一道格外显眼的银色挂在他指尖。
他看着那根脱落的白发,合起手指捻了捻,仿佛在端详。白发的末梢在空中转了两圈,被我一把揪掉了。
“你捏着头发玩呢。”我打量了两眼那根平平无奇的白发,装作毫不在意地伸长手扔到了外头。
“眠眠。”他叫我。
我缩回被窝,脸埋在枕头里,“那是你的发。”
“……嗯。”他说。
我抹了把脸,紧紧闭着眼,牙齿将下唇咬得生疼。
我从未想过这副身体会这样快地衰败,哪怕是从前也从未有过这样力不从心的时刻。可当那根白发落在我眼前时,我当真觉得自己已近衰亡的边际。
舌尖从唇上卷过,擦下腥咸的血在口腔里。
伽萨没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永远锢住我的命。
“我不晓得自己还能活几日,邹吕你诛或不诛,我都不在乎了。”我叹了口气,仿佛去了最后一缕执念,“若你觉得他以后可堪大用,留着也无妨,只是这些日子别再来为难我。”
“等一等我。”伽萨央求似的,贴着我的耳朵,“眠眠,你再等一等。这些日子别与他纠缠,将自己撇得越清,届时就能将邹吕的势力拔得更干净。”
我看向他,欲言又止。
就算我愿意等,这副身子也等不起。
可他那双眸子泛着薄薄的红,看向我的目光仿佛在雨里洗过似的潮湿。
恍惚间,我想起自己曾经对皇叔说过的话。
我说,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与伽萨共度,就算是撞得头破血流也绝不后悔。
而皇叔说……
“皇叔说,为一国之君,才能知高处不胜寒,知这世间有许多不得已之事。”我抹去唇上的血,“我知道你权衡各处、制衡朝臣,都很辛苦。”
伽萨一怔,似是没料到沈澜会说出这样的话。
“皇叔还与我说了许多话……只是我认定他错了,不曾听。”我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似泣非泣道,“若是万明与我之间择一,伽萨,你选的会是我吗?”
他眼中划过一丝惊讶,而后坚定道:“若心中所爱与志之所向不可兼得,当是那人无能。我绝不会至此境地。”
倒是比支支吾吾的好些。
我点点头,心中自嘲地想着,分明知道得不到想要的回应,却还是问出了这样的话。
“我只再等你一次。”我说,“再迟,索性也别杀了。我不想在地底看见他。”
“眠眠,我不会让你死。世间医者无数,必然能寻出华佗扁鹊之流。”伽萨显然有些慌,反复道,“都会好的,等你好了,我带你去郊野骑狼,去野原围猎……你说想钓鱼,以后我陪你去钓鱼,我们在河边坐一天,谁都不见。”
“等过了年,明月台的第一茬梅花就要开了,我陪你去看。”
我躺在臂弯里,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说野原上的繁星,说矿洞里的宝石,说黄沙飞舞、碧波荡漾,说一切在他看来能够留住我的东西。
就这样,我沉沉睡去,梦中却仿佛抛却了一切,只剩下母亲。
她朝我招手,冲我莞尔,立在远处静静地等我。
我想去到她身侧,却只听空中一声巨响,她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了火焰里。
第148章 碎琴
我醒来时,耳畔是一声巨响,恰如惊雷。
心脏有如长针刺入般痛,我撑着身子起来,模糊的视线还未清明,鼻腔里已有温热的血淌出来。
“眠眠,眠眠。”伽萨忙扶住我的肩,抬手帮我擦去面上的血。他一遍遍唤我的名字,直到我晃了晃头,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