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258)
可纵然面上装得波澜不惊,暗地里却早已是心力交瘁。
小六有时得空便送一碗安神汤给我,我喝一口,数着大营里抬出去的伤兵越来越多。
“有时我真恨自己太弱小,”我问小六,“只能被他留在这个地方。若我也能同他一样上阵杀敌,是否就不会被一次次地抛下?”
小六道:“各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你替他稳定了后方,他才能专心应付拓骨人。就像伽殷公主坐镇晟都,是同样的。”
我低低地叹息,疲惫不堪地抹了把脸,唇角自嘲地勾起又垂下。我道:“我这几日总是梦见自己去找他,怕他回不来。”
“你这几日统共就没睡几个时辰,还说呢。”他道,“喝完药去歇息会儿,指不定军报就送到手上了。”
我点点头,将安神汤灌入口中,又问了问营中伤患的情况,终于和衣卧在了床上。
梦里唯有血,如大蛇眼中的一片赤色,又如蛇神像口中落下的朱珠。我心中惶恐又害怕,不自觉地出了满身的汗,前额烧得越发厉害。
等小六摇醒我时,我已烧得浑身滚烫。
“这地方太艰难了。”他一勺一勺地往我口中喂药,先我一步道,“不怪你,人家王侯将相家的公子都养在锦绣堆里,不像你愿意跑来这样的地方。”
我接过药碗,手腕松松地抖了两下,仰脸将药饮尽了,方道:“我才来了多少时候就病了,可他们要在这里守多久啊。”
“你总是怪自己不能与旁人共苦,可天底下有千万种苦,难道你都要尝尽么?”小六皱起眉,望向我的眼里流露出真确的心疼,“再者,你已经尝过许多了。哪怕即刻去投奔渊国太后,也无人能怪你分毫。”
我摆摆手,问道:“军报来了么?他怎么样了?”
小六道:“还没消息,你先别急,四师姐正替你等着。”
“四师姐她……”
“不必你叹息,四师姐她性子坚韧着呢,不会惧这风沙,也绝不怕那焦阳。”小六道,“你要是怕她辛苦,那才是看轻了她。”
“我明白了。”我应了声,正要起身,正见四姑娘怀里抱着个活物进来,手上提着个瓦罐。
她迎着我的目光松开双手,那只奄奄一息的鸟便伏在了地上。四姑娘从瓦罐里倾了些清水在碗里,鸟便挣扎着将喙搭进了水碗。
我仔细一辨,竟是跟在伽萨身边的那只隼,叫作穿云。
穿云原本布满光泽的羽翼枯槁炸开,目光几乎要涣散了,又一点点被水凝聚起来。他的爪上绑着一根小管,小六将其解下递给了我。
“这鸟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缇耶将军说这是王的鸟,怕有要紧的事,请我带来给你看看。”四姑娘抚了抚穿云,“它的一只爪子折了,我一会儿替它包扎。”
缇耶是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双目炯炯,有些凶神恶煞的意味,走起路来连大地都要震动。
听说他从前是万明边陲最勇猛的武士,伽萨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将他驯得服服帖帖。哪怕此时他不在,缇耶跪在我面前时也恭敬得像只大猫。
而我手上这封短信,正是伽萨写给他的。
信的内容简短,只有用血书写的寥寥几字——缇耶,护送王后撤离。
我的右眼皮猛地一跳,不好的预感飞快攀上心头,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深深的无力将我向下拽去。
小六瞥见了那封信,面色一凝。我抓住他,勒令他绝不许将信的内容告知缇耶,只让他加强防卫,严禁任何人进入大营,尤其要守住粮草。
“你别着急,先养好了病再说。”四姑娘忙倒了盏茶来安慰我。茶水澄明的倒影里,我望见自己的身子在剧烈颤抖着。
他为什么要让缇耶送我离开?他是不是……知道自己回不来了?
我突然站起身,披上衣服向军帐外跑去。小六一把拦腰抱住我拖回了床上,将那信夺在手里。
“你若是这样不管不顾地往外跑,”他将信捏在手里,“我现在就去告诉缇耶,让他送你离开!”
我扑上去抢他手里的信,小六几步闪身,绕得我头晕目眩。我身子一歪栽倒在床上,眼前已经花白一片,连手脚也不能自已地发着麻。
见状,四姑娘忙劝慰道:“你别急,说不准他也只是怕万一伤了你,心里过意不去。就像……就像你起先猜的那样呢?”
我捂着脸,从指缝里望那张被弄皱的信笺,脑袋里“嗡嗡”作响。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迫使自己平静,紊乱的心跳却一次又一次打破了呼吸。我的胸膛起伏愈加剧烈起来,将心上那根弦绷得越来越紧。
“你不明白,你们都不明白。”我艰难得喘气,将头摇得眼前都昏花,“他知道我在这里,却没有赶我走。如今突然传信回来,定然是出了什么事。”
“这也未必……”小六劝道。
“什么未必?什么未必!”我突然发疯似的扑向他,“你不明白,我却清楚得很!从小到大,凡是我想留住的人无一不是伤残身死,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就算这次无虞,还会有下次,万明年年都打仗,年年都动荡,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放弃,他宁愿自己身死也要拉它一把,早晚有一天,我会连他、连你们也失去。”
“可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已经……”望着小六惊恐的眼神,我重新跌坐在床边,痛苦地捂着脸,“好像我去到哪里,哪里便会遭殃,哪里的百姓就会痛苦。凡是近我者都无善终,凡是爱我者都不安宁。这究竟是为什么?”
“不是的,并不是你为他们带去了灾殃。”四姑娘坐到我身边,轻拍着我的背。她声音轻缓柔和,道,“是你选择站在这些本就受苦受难的人身边。可世事无常,我们不过凡人,这些并非靠我们一己之力可以抗衡。若你回首望,便知道万明境内许多百姓安居乐业,难道其中没有你的功劳么?”
我听见自己无力地叹气,“拓骨人屡次来犯,定然有贺加兰因在背后驱使。是因为她恨我,才使得大家蒙难。”
“若是这样想,那不如……”
小六突然插话道:“与其自责,倒不如你替他们报仇。反正渊国本就是你沈家的江山,按理说你也顶了个沈姓,拉她下来也是情理中事。”
“我如何能……”我问。
小六道:“我也不知,却明白你现在这样是定然不成的。不过你若是真心喜欢万明王,你自己应当怎知道眼下怎么做。”
他扬手将那张信笺凑近了烛火烧尽,我低着头兀自蔫了半刻,将穿云抱在怀里抚了又抚,却疲于再言语。
走到今日,若说不心灰意冷,决然是不可能的。我并非帅才,在这里也不过是想离他近一些。光说些让我去报仇的话,轻飘飘地如同空中云絮,却无异于异想天开。
四姑娘又劝我几句,带着小六离开了军帐,企图让我冷静。可我心中早已荒草丛生,辟不出一条蹊径。
我还能做什么?就算拼尽力气,也不过是与他们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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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命末将前来,可是王有话吩咐?”次日,缇耶单膝触地跪在我面前。我手里抱着穿云,并不看向他,道:“我看了他的信……不过一些嘘寒问暖的话。可我并未亲历过征战,故而心中有些疑惑想请将军解答。”
“王后请讲。”
我的手指抚过穿云坚硬的喙,问道:“万明金甲骁勇,我一直有所耳闻。若要说败,可曾有过?”
缇耶一愣,粗声粗气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既然有胜便必然有过败绩。”他毫不客气地问:“王后是担心王无能么?”
我道:“我不懂这些,本也不该插手。我只是担忧,大漠地势复杂,他去寻了这些日子也没有结果,会不会中拓骨人的埋伏?营中伤病军士颇多,从前也是这般让他们留在大营中的么?”
“若是王也会在大漠中迷失,天下就无人能走出这片地方了。”缇耶道,“至于伤患,一向如此。王后有何话想说,不如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