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242)
宴月的眸子闪了一下,道:“主子托给我的事,我必然要办得周全。当初也是我疏忽,恐怕还让主子受了莫大的委屈。幸而主子平安,否则就是抵上我这条命也赔不尽。”
我张了张嘴,终究没告诉他我这两年的遭遇,只是在心里叹了一遍又一遍“不值得”。
见我神色郁郁,他又从桌上捡起一片枯叶抵在唇边。悠扬单调的乐声响起,带着枯叶独有的哀意和清脆的破碎声,好似在叹他的命运。俄尔止住,宴月却笑得温暖,“主子瞧,我还能吹。”
可枯叶之音,难摹他当日武英殿外惊鸿一曲。
我眼中落寞难掩,思来想去,定不能让他在此处埋没了终生。
不多时,他又道:“不过既然说起兽奴,我总觉得他们当初的形迹有异。原本还被主子掌握得好好的,后来仿佛是一夕之间就生出反叛之心。主子让桑鸠来指点多回,他们却好似更加逆反了。”
“桑鸠?”我疑惑出声,心里已然一跳。我握紧拳头,“居然是他。”
宴月眼眸流转,即刻压低声音道:“主子可是察觉了什么?”
“略有些眉目。”我脑中飞快转起来,眼眸挪向一侧的窗。眼见天色渐暗,白虹的身影模糊地映在窗前,我自知不能久留,与他道,“你在这里虽自由,终究不是长久的办法……我替你在宫中寻一个去处,让你安度余生好不好?”
怕他不乐意,我又补充道:“如今我在宫中也算是无依无靠,你回来,我心中也能宽慰些。”
宴月垂眼看了看煤球,点头应道:“若主子有用,我便随主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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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拜过容安,我便快马回了宫中。刚在东君殿的台阶上落了脚,便见伽萨装模作样地走下来,匆匆的步伐却透露了他心中的焦灼。
见了我,他试探着:“听闻你今日出宫了,是不是宫里太闷了?”
“办事罢了。”我揣着满心的思绪,又灌了一身冷风,快步往殿内走着。
“你今日……”
“我见了宴月,问了些兽奴的事。”我转过身,他连忙刹住脚步。身子微微向前一倾,险些把我笼在身下。他道:“我知道兽奴之事本怨不得你。”
我道:“这并非怨不怨的事,我只想知道自己究竟被谁当了刀子,又替谁顶了锅。”
伽萨点头,却欲言又止,我掀着眼睫打量他,直白道:“我想把宴月带回宫中。他本是宫中的暗卫,因我才沦落野原之上,又伤了手。他忠心,我也不能弃他于不顾。”
他面上有些挂不住,抿着唇闷闷地不说话,反倒把一个精致的手炉递给我,“刚叫人换了炭,我记得你以前手总是冰凉的,暖一暖。”
“多谢。”我犹豫了一瞬,安慰似的接过来,“你若是不喜欢,我自己再想别的路子。”
“我没有不悦,你想带他回来也好,多个人作伴也热闹。”伽萨的语调都沉闷起来,偏偏要装作不在意的模样。
我从中品出些别的味道,揣着手炉道:“大难不死,我如今也不敢想什么福,只想查清楚祸根究竟在何处。对你,对他,都是一样的。”
他听了前半句,面上刚有些松懈之色,又立刻因后半句丧气起来。我暗自揣度了一下,只好又道:“我先回去了,夜深,早些休息。”
“知道了。”伽萨珍重地看着我,唇角笨拙地勾起一个笑。
我转过身,疲惫地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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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我估摸着伽萨起身去上朝,悄悄地出了殿就往明珠楼去。
明珠楼里里外外的门前都立着侍卫,神情肃穆如一尊尊金像。我深吸一口气上前,刚要拾起久违的架子来,那侍卫已恭敬地让开了身子,请我进去。
我狐疑地止住脚步,他道:“王有令,不论贵人往何处,任何人不得阻拦。”
“谁要他下这种令。”我小声嘀咕一句,侍卫则率先推开了门请我入内。我摆了一半的款儿好似爬到半坡的太阳,往上不是,往下也不是,只能憋着一股气迈开腿。
厢房里昏暗,只有门开合时的几缕光投进来,照出屋内飞扬的尘土。
桑鸠比从前更佳消瘦,两颊凹陷,下巴尖尖。他如行尸走肉般僵硬地站起身,目光已有些浑浊了,独独在触碰到我时,他的眼眸突然地亮起,随后露出了释然的笑意。
他向我走来,身上陈旧的渊服透露出些许腐意,跛了的腿在地上拖行,使得他的身子时高时低,如同在跳跃。
我静静盯着他,回想起从前在渊宫中,他陪我在花架下看话本的时光。他比我还年幼些,脸蛋红彤彤地立在我身后,我拿着话本,花香不知何时钻入袖间,扑了满鼻,被阳光烘得暖洋洋的。
那时他灵巧又乖顺,骨子里还带着一股作为太后眼线的逆反与造作,是个活生生的人。今日眼前之人,却已经衰颓入了心肺。
桑鸠在离我三步之远的地方撩开衣袍跪下,他努力挺直了腰杆,随后以渊国的礼数向我伏地叩首,大声呼道:“奴桑鸠叩见公子。”
不知怎的,我从他略显虚弱的嗓音里,听出了几分眷恋的味道。
第180章 似鸩
“我还以为,”我扫了眼简陋的屋子,言辞间颇显出些感慨,“你见了我会如见亡魂。”
桑鸠伏在地上,身子拢成小小的一团,像是被人握在了掌心。我打量着他,心道原来居高临下地看人匍伏便是这样的感觉,仿佛轻易能攥住人的生死——我想叫他死,他就绝不能活。
“公子鸿福深厚,非薄命之人。”桑鸠道,“奴如今还能见公子平安归来,便是即刻死了也无憾。”
“我竟看不出你对我有这等忠心。”我道,“还以为你将一腔忠心都向着沈宝璎去。”
闻言,桑鸠的背脊极快地一哆嗦,终如座小峰缓缓隆起。他跪坐着,一缕发散落在额前,显出几分凄凉。半晌,他扬起来,眸子恬静地弯着,“都是主子,做奴才的想活命,也只能到处讨巧奉命。公子这样问,可见是知道了。”
“从我头一次将你送到沈宝璎身边,你就已经受她笼络。”我冷冷盯着他,话里却是伤心,“桑鸠,我待你不薄。”
桑鸠的眉如蝶须般在空中点一点,而后垂落。他道:“是奴做事不当心,遭郡主拿住了把柄。奴想保命,就只能对不住公子。”
“期间我召见你多次,你分明可以与我诉苦,我自然不会不管。”我道,“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帮着沈宝璎,一次一次地往我心口上捅刀子。”
桑鸠长叹道:“奴知道公子定会这样问。王常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公子心中如何想,奴不敢乱猜,可王的眼里容不下奴,公子又只倚重容安。奴……”
他痴痴地笑起来,眼里渐渐含了泪,“奴傻呀,还把太后当救命稻草。”
我随手拂了两下屋中圆凳,坐在他面前。“我今日独自入内,只是不想让外人看咱们主仆间的笑话。桑鸠,事到如今就说实话罢。”
“太后对公子恨之入骨,说只要公子不好过,就还许奴回八宝殿伺候。八宝殿固然不是好去处,太后也并非明主,可奴蠢,害怕有朝一日遭公子厌弃,加之郡主多番恩威并施……”桑鸠抬起手背擦了擦脸,“后来他们又给奴喝了一种药,唯有按时服用解药方能活命,让奴忠心做事。起初奴只以为要让公子痛苦,只想着保自己的性命,却不知道她们是要取公子的性命。可奴再后悔,也来不及了。那夜明月台大火,奴就知道此后日夜提心吊胆。今日见公子无恙,反倒是解脱。”
我打量着他憔悴的面容与枯瘦的身体,确实有长久用药的迹象。他饮药投诚,也是害了自己。
从前的事,是我放下了,却也知道桑鸠一向都记在心里。他伺候我时总是不经意间露出惶惑的神色,又满是羡慕地将目光投向容安。我分明将这些都看在眼里,也与他说过多次不必放在心上,可这终究还是成了他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