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19)
“统领大人是来看我的笑话么?”我立刻收了面上的愁容,没好气地呛他。
他挑了挑眉,俯身凑到我跟前,“听说有人闹小性子,我来给他赔个不是。”
一缕微卷的银丝从他额前垂下来。他抬手将它拨至耳后,腕上金线密织的束带中央镶着颗棱形的翡翠。我蓦然发觉他换了身衣裳,镶了金边的提花暗纹白缎笼着上身,勾勒出健硕的躯体,自翻飞的肩口隐约可见几道狰狞的疤横亘在隆起的筋肉上,彰显着主人身经百战的荣光。
“不干你的事,请回吧。”我心里膈应先前那句话,不想搭理他。
“入了万明,可就没机会出来了。”他靠近两步,臂膀亲昵地从背后勾上我的肩,衣上悬挂的金链与宝石互相碰撞发出清脆声响,“我带你出去逛逛,如何?”
他一张薄唇在我耳侧开合,反叫我想起昨夜的失态之举,不由地心慌起来。我推开他的胳膊,拒道:“多谢大人好意,可惜今日我身体不适,不能奉陪了。”
统领并不死心,继续道,“你是在车里闷得久了,得下地走两步。你若是同我去,我给你讲讲万明王的事儿,如何?”
万明王?
我偏过脸望着他:“你一个小统领,能知道多少万明王的事?”
他并不作答,只是隔空吹了个口哨,自远处立刻奔来一团白色大物。我认出那是他养的白狼,雪白的足驰骋在大漠中如踏云而来,片刻工夫便停在了我们面前。
他抚着白狼,敛眸时眼底浮现阴翳,却又很快冲我一笑。
“我知道的可多着,就看你想不想听。”
第13章 独处
踏霜乍一见我,又立刻亲热地凑上来,脑袋直往我怀里蹭。
它近乎同我一般高,爪又厚重,几次险些将我扑倒在地上。颈部的肌肤本就更加细腻敏感,粗糙的长毛在那处搔来挠去,弄得我生出一股绵柔的痒意来,让我不禁轻笑出声。
待它同我亲热过后,统领喉中低吟一声,它便乖巧地趴在地上,唯余一条长尾仍旧欢快地左右摇摆着。
“骑过马么?驭狼的要义同驭马是相似的。”他问道。
我难为情地摇头。不是学不会,是我实在病弱,受不得马背颠簸,也握不住晃动的缰绳。
依稀记得,从前哥哥们的马术都是父亲亲自教的,他们不多时便能独自驭马进退,唯独我几次三番从马背上摔下来,最后一回还险些伤了腿。为此,父亲仅有的几回同我说话时,眼里也唯余失望之色。
正此时,统领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无妨。”他说,“我带着你就是。”
语毕,他俯身小心托着我,我便在他的搀扶下有些狼狈地爬上了踏霜的背脊。
甫跨上它的背脊,我心里便一惊。胯下并非马鞍那般坚硬质感,而是能够真切地感受到白狼的肌肉与骨骼。它缓缓吐息,我似乎还能感觉到它的心跳在轻轻搏着我的股肉。
我伸手紧揪住它后颈的长毛,身子也僵得不知该挺直还是躬起。兴许是被我揪得难受,踏霜晃晃脑袋,探出前爪伸了个懒腰。它的躯体一动,我便慌得不知该如何才好,鼻尖逐渐渗出一层薄汗来。
坠马的恐怖记忆重返心头,我不自觉变了脸色,拽着狼毛的手也微微颤着。
“要不……要不我还是下来罢。”我声音都软了几分,涔涔冷汗将衣裳都沾湿了。
统领并不应允。他又是一声哨,白狼应声抖擞了毛发,径直站起身来。我本就双脚悬空,此时未曾反应过来便被它自下顶着在空中一晃,一时间失了重心,眼看就要栽下去。
一旁的罪魁祸首轻笑两声,飞身上来,一手自腰侧将我捞了回去。
“你是当真不会骑马。”他在身后贴着我的耳朵笑,下巴搁在我肩上。
不知怎的,他一句话直捣进我心里,好像突然间将过去积年攒下的委屈都打翻了。我瘪着嘴,嚷道:“不会骑马怎么了?我是不会,我就是不会。你去找会骑马的人呀,我也不稀罕你的狼。”说着便要翻身下去。
他忽然双手自身后环上来,下巴依旧搁在我左肩,只是略微偏了偏,似乎是在打量着我。
他这样压着我,自然是把我制住了。我自知没理,不过是仗着性子撒泼,一瞬间也敛了委屈,静默着不说话,原本直立的脊梁悄悄颓了下去。
半晌,他悠悠开口,“骑马的算老几,我还不高兴给他骑呢。”
“我不想骑你的狼了。”我颓唐道,“你放开我。”
又是一阵缄默。
他与我悄无声息地对峙了片刻,道:“不放。”
他这是要强买强卖了不成?!我皱着眉,抬起手来挣扎,反被他握住双腕折在身前。
“统领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叫我阿莱加。”他嗓音低沉,简单一句话却似有魔力,令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念了那个名字。
“阿莱加。”
我坐在狼背上,耳畔传来“沙沙”声,仿佛细沙在脚底如潮水般奔涌流逝。那声音由远及近,填满了整个脑海。我虽清醒着,却感到有另一种力量正在夺取我的神志,仿佛一只大手捂住了我的耳目,只余下“阿莱加”三个字在颅中盘旋、低吟,带着入骨的缠绵。
“阿莱加。”
遥远处传来深厚悠长的兽角嗡鸣,无数张口重复迭宕地以诡奇乐调吟诵着这个名字。神绪惝恍间,我似乎嗅到沙砾中混杂的血腥气味与青铜兽觥中盛满的美酒馨香,听到舞女衣角挂着的银铃碰撞作响与宫廷弦乐混奏出的万明古调。
我仿佛不是身处大漠,而是伫足在金碧辉煌的万明宫殿中。脚下的黄沙退去,露出刻有钟晷的光洁榆石,而我身披纯洁白袍,俯首待一双手将镶满宝石的后冠嵌在颅顶。
“阿莱加。”
如琴拨扰乱心弦。
我侧脸望去,正对一双金眸。夜幕垂落,它们在暗色中闪烁着荧光,却在我目光触及的一瞬熄灭了。
恰似水暖冰裂,我游离飘逐的深思也一瞬安定下来。方才的一切奇象皆是虚浮,我仍身在大漠,这个男人在身后环抱着我。
“你对我做了什么?”我立即问他。
阿莱加用一声狼啸回答我。
踏霜闻声飞驰,簸荡起伏的身躯让我无暇再顾及索要答案之事。
凛冽寒风从耳侧刮过,它骤然提速,我却无从适应,只好闭上眼睛缩着身往后躲。身子轻轻向后一侧,便被一个结实的胸膛护住了。
“别怕。”他紧抱着我,胸膛的暖意透过轻薄的布料传递到我身上,“把眼睛睁开。”
不知为何,我明明不信他,却听话地试着把眼睛睁开。
顶着寒风,我看见周遭景物飞速退去,幻化成虚影。疾风被劈开一道,万物都向我俯首。
我被这从未体会过的感觉吸引,渐渐熟悉了踏霜奔跑的步伐,也适应了颠簸的狼脊,胆子慢慢大起来。
我是不会骑马,可是我好像不害怕骑狼。
阿莱加在我身后,不时伸手捂住我的双眼,替我挡开空中飞扬的沙砾。他宽大的手覆在我脸上时,我的面庞烧起一股经久不息的温暖。
踏霜不知疲倦地奔跑,雪白长毛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直到一处悬崖峭壁边,它才不情不愿地刹住脚步。
“呼……”
我长舒一口气,颇带着些安抚意味地摸了摸它的大脑袋。两只白贝似的尖耳转了转,它快活地将毛上裹入的细沙尽数抖落。
在沙砾甩到我身上前,一双手将我从狼背上抱下来。
“它跑疯了,你也不知道躲。”阿莱加拍拍踏霜的脑袋以示训诫,又转而对我道。
“你还没说,你刚刚做了什么,阿……统领大人。”那三个字尚未出口,我便已觉得心里似乎有些异样。并不是病痛那般难受,而是一些从未有过的悸动。我只好仓惶改口,还是称他统领大人。
他步至我身边,低头附在我耳畔。我立刻竖起耳朵听,却只听他气声呵道:“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