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4)
“是,皇叔。”我看着他的笑颜,徒增心烦意乱。他展颜一笑的模样,与我故去的父亲极为肖似,只是眉眼更为柔和俊俏。他是我父亲亲手足的兄弟啊,我怎么能够与他做那般事呢?
再道,若真是他逼死我母亲,他为何能够这样笑吟吟地与我说话?还是说天下的君王,都是早已见惯了人血死尸的麻木之徒!
“鹤儿喜欢赏鱼么?”沈澜似是看不出我满心细密如蛛丝的踌躇,又缓缓靠近我几步。
“鱼都是傻子,给口食便能将命都送了。”我正是烦躁之时,索性半遮半掩道,“皇叔喜欢傻子么?”
可惜我不是鱼,也不是尝到一口甜头就会轻易上钩的傻子。
沈澜的神色变了。他敛了笑意,双眼微眯似是在沉思。我原以为他会训斥我言语有失,先一步未曲了膝要请罪,谁料他双眼一弯,竟是被逗笑了,“鹤儿所言,倒是有趣得很。这般冰雪聪明,果真是太后调教出来的人。”
他咬重“调教”二字,似是知道太后对我做的那些事,叫我读的那些书。我当即又对他厌恶了几分,转身便要走,“太后娘娘传侄儿往八宝殿过问功课,去晚了怕是让她老人家担心,侄儿告退。”
然而沈澜并不打算放我走。他让人拦住我,正色道:“鹤儿,可是朕说了什么话叫你生气了?”
我心道他明知故问,他却当真在关切地等我答话。
“回皇叔,没有。”我抚开紧皱的远山,噙了些躁意,干脆答道,“只是侄儿昨夜看书看得晚了些,有些累了。”
“那末,鹤儿看的什么书?”沈澜不依不饶地追问,左右不愿叫我离开半步。
我想起那本《百相图》,自然是不能同他说的,便随口诌道:“前朝诗人张茂之写的那本《四海老人诗集》。”
沈澜沉吟了片时,道:“张茂之崇尚以诗言事,其诗作多针砭时弊,很是得前朝君主的青睐。鹤儿读他的诗,必能有所进益。只是——”他话锋一转,“自古皇家子弟以文武双全者为上,不知你的剑术修得如何?
剑术?从前在王府时,父亲曾延请武师教我使剑。只可惜后来我大病一场,莫说轻剑,就是略沉一些的寻常物件我也手不能提,只能被娇养在高阁之中,做些读书吟诵的闲事。
自那时起,我的剑术就已荒废了。后来虽有心重拾,一旦练得劳累些便会缠绵病榻,习剑之事只能就此作罢。王府里的老嬷嬷有时安慰我,说我能从大雪里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或许,我一步步自康健男儿沦落为暖床的奴,俱是天意罢。
如此一想,不禁让我眼瞳微缩,无名地思及那早已归国的蛮夷质子。我踏过的苦楚,一半是他所赐。他如今归于富贵乡尽享安乐,却叫我永生落在痛苦之中不得善终。
沈澜见我不语,向桑鸠道:“既如此,你便去回禀太后,朕要亲自教一教鹤儿防身之术,请她明日再问文课罢!”
“不劳皇叔……”我不愿与沈澜亲近,甫张口要回绝,又惧着太后过问“功课”。迟疑的一瞬,桑鸠已领命去禀明太后了。
他对太后忠心耿耿,自然巴不得一手把我推到沈澜身边去,最好是直接抬上龙床,好让太后党的朝臣们将手中压了三年五载的谏陛下修身慎行奏折都抛出来。
沈澜抬眸看向我身后桑鸠离去的身影,背在身后的手伸来牵我,“鹤儿同朕一道走走,若累了,辇轿就候在御园西门外。”
桑鸠一走,陷我孤身于敌阵中,焉知沈澜其人不比太后更可怕呢?我拢了拢袖子,将手中余下的另一颗小石子塞进沈澜空置的掌心,粗砺的鹅卵石在他的玉制扳指上擦出“沙沙”声。
沈澜指腹摩挲着那石子,颇具玩味地看了我一眼。他手腕一抖,将石子射入水中莞蒲丛里,随即传来一阵声响。一只针尾鸭受惊扑腾而出,振翅未几便跌落在我脚边。细看它右翅血迹斑驳,竟是被那颗石子打折了。
那野凫伏在木桥上,颈上的白羽炸开一圈,几番挣扎后终于只剩下喘息的力气。此时后头走上来一位宦奴,将半死不活的野鸭拎着腿倒提起来,退下去了。
我心中慨叹沈澜举止之暴戾,又惊于他感官之灵敏。
“鹤儿可是以为,朕此举过于残忍?”沈澜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故意向我身侧近了几步。阴翳骤地压下,我眼底洇出两抹淡淡的惧色,细颈一颤便将头垂下了。
我尚未答话,他身后的内监已先一步谄道:“依老奴看,这野鸭不过一介畜生,能供陛下一乐是它的福气。试问天下有几只鸭子,能入陛下的眼呢?”
“放肆。”沈澜呵斥了他,却只是无伤大雅地将长眉半蹙,转而将我的手强行攥在掌心里。他掌心宽厚温热,只是握得太紧,扳指硌得我生疼。
可我却不敢轻易挣脱。
只要在这宫中一日,我便如豢于池中供他取乐的野凫。沈澜心悦,饶我过几天舒心日子;若他哪一日失了兴致,我即是下一缕横死的亡魂。
可我不想死,也不能死。
好一个渊宫,当真是使人如履薄冰的万丈深渊。
“鹤儿,”他又唤我,“朕叫人把那野鸭同酸笋一起炖了汤,给你补补身子,可好?”
待我再看时,沈澜面上一片温煦,柔柔地掬起两捧笑意漾在眸中,同方才的情状判若两人。我心虽跳得厉害,依旧努力掩去声音的瑟瑟,故作轻松答:“谢皇叔关怀。”
他满意地勾起唇角,眉尾半抬,神情竟有些像个得了心爱的玩具的稚儿。
沈澜抓着我的手,在园中逛了好些时候。他将四处新植的花木一一指给我瞧,又问我想要湖里的白鹄还是草上的幼鹿。我生怕他再滥杀无辜,眼见日薄西山,索性闭眼道:“皇叔说要教我剑术,原来是诓我的。”
“既然鹤儿想学,朕自然是要尽了这为师的职责。”回应自头顶传来。
不知是否是我听岔了,他的声音中似乎带着一股叫我不寒而栗的愉悦。
第3章 入瓮
沈澜跨上龙辇,我垂手立在一侧随行。谁知他一招手,竟叫我同他乘辇。
龙辇为帝王出行代步所用,我怎敢僭越如此?再说这辇轿虽宽敞,到底也坐不下两个男人。我后退半步,衣袖颤颤拂于宫墙上,婉拒道:“请皇叔乘辇,侄儿自愿随行。”
“鹤儿身体柔弱,怎好这般劳动。”沈澜不依,蓦地站起身行至我面前。未待我再出声,便觉得天旋地转,朱墙青瓦万花镜般在我眼前一旋而过。
待我意识到发生何事,沈澜早已歇在辇上。前后十六宫人一齐用力,龙辇顷刻离了地。我便这样被他横抱在怀里坐上了龙辇。
这群刁奴!
沈澜一手箍紧了我的腰,两指搦一枝从御园里折下的花,在我颈下慵懒任意地扫着。我挣扎不脱,心里又羞又恼,生怕叫宫道上来往的宦官婢女们瞧见,将这暧昧不明的情景谣传满宫,多出些“榆木开花又逢春”的坏话来。
然而他的手臂如一道铁链将我紧锁住,待到使光了力气,我也没能使之松懈分毫,只好放任自流地暂且安歇在他怀中,默祷自己的这副模样莫要被他人撞见。
过了崇武门,离武英殿便不远了。我略松了口气,方才注意到沈澜衣上萦绕着一股醇厚沉稳的檀香,细嗅其间仿佛夹杂着甘洌绵凉的气息,想必是有历代帝王所钟爱的龙腹香掺杂其中。两种香味混杂一处,说不出的相洽,却又有些不合。
那温和端雅的檀香,似是压不住龙腹香的绵绵凉意。二者裹挟,如同藏在华服盛筵下的毒蛇。一眼望去安谧静好,细看实则险象环生。
我正低头凝神思度,却听一阵拜倒之声。抬眼望去,斜前方正有一队异邦装束的乐人正盈盈行跪拜之礼,想必已然将我与沈澜共乘一辇的情景尽收眼底。
因我比沈澜矮了一头,此时又侧坐于他膝上,全然成了依偎在他怀中的极亲密的模样。若传出去,这般岂非成了他人口中的乱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