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155)
出乎意料地,小淘儿摇了摇头。他在最爱玩的年纪整日里寻不得半分空闲工夫,居然不怨不恼,我倒是有些惊讶。便听他开口道:“听闻他从前也是这般辛苦。”
“你倒是很懂事呢。”我嘉奖似的抚了抚他的头,又忍不住捏捏他的冲天辫,将蜜饯端到他面前,“不过你哥哥在这般大时,过得很是颠沛流离。为了走到如今的位置上,他已经经历了太多,所以你如今才……”
才过上了这样安定富足的日子。我本想这样说,却见面前小小的孩子突然抬起头,一双眸子幽幽望着我的脸,“所以、他遇见了你,还当了大王?”
他的眼光幽深得不像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我心中暗暗惊讶,几乎被他的问题怔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小淘儿又道:“如果我也像他那样,是不是也能当大王?”
我一愣,他搭在我掌心的手已经反扣住了我的手,几乎是用力地攥住了。
“是不是?”他问。
我不知该庆幸他志存高远,还是该将他所言当作威胁。只是从他的眼中,我实在感受不到这是一个小儿口中所出的戏言。唯一能够欣幸的是,他心中只想当大王,并不想“遇见”我。
可我心中又生出一股异样的情愫,并不想真心实意地夸他,仿佛他真的会夺走伽萨的王位。转念一想,他不过一个黄口小儿,尚未长成,如何有能力来抢他哥哥的位置呢?遂缓了心神,道:“或许是罢。不过人人经历不尽相同,我也说不好。”
小淘儿的眼瞳动了动,紧攥着我的手却没有松开,反而往自己那边扯了扯,像是要咬我一口。
“我给你的那个,竹马,还在么?”他问,“哥给你的珠子是不是一直在?”
他和他那哥哥一样,见面就喜欢送个什么来。伽萨送我一颗狮负,他送我一只小竹马。一个始终在我身边,一个在伽牧谋反之初就已经遗失了。
我越发觉得他言语中透露出一股可怖,心中只能暗自嘀咕几句他不过是个孩子,宽和笑道:“待我找一找,好不好?”
小淘儿的墨绿色眼瞳中散出了些缓和之色,又道:“哥叫人重建了明月台,是给你的么?”
明月台?我环顾四周,远处灰蒙蒙的一片。万明宫殿皆高耸,一时间,我竟难以找出那明月台的踪迹。不过明月台建成,我与伽萨,我们是不是就可以……
“哥当了大王,想建什么,想送什么,想要什么,都可以一下子得到。”小淘儿松开我的手,独自站在亭的飞檐下。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座金碧辉煌的建筑在雪色里折射出夺目的光。
那是东君殿。
他喃喃念道:“我也要当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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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的第七日,伽萨带我去了蛇窟。
我琢磨了一路小淘儿那日的异状,想说与伽萨听。可那是他唯一亲手足的弟弟,他未必能狠下心,也未必会将小淘儿当作威胁。
正踌躇着,伽萨刮了刮我的鼻尖,“在想什么?”
“小淘儿……似乎很是羡慕你如今手中的权力。”我尽力缓和地说,“他与我说想像他哥哥一样,当大王呢。”
“他有此志倒是不错。”伽萨歪着身子,用手支着脑袋,“你是在担心我们兄弟相争?”
“古往今来,王位之争何时休过?”见他这般挑明了,我索性道,“我害怕。他如今虽然只是个孩子,可长成只在瞬息之间,若有朝一日再如伽莱伽牧那般……他是你亲弟弟,我不想那日的情景重现。”
伽萨静静听着,不时点头以示同意,唯独在我言及他那两个兄弟时厌恶地闭了闭眼。伽殷前几日说起,伽莱趁着她监国这段时日作了不少事出来,更是直言她不过一介女流,担不起监国之任,气得她在殿内直跺脚,随后便将伽莱死死地困在了边境小城。
起初他还能逃出那城,后来便被困死其中,最后连自己居住的府邸都出不去。
“他不会有这个机会。”伽萨调整了坐姿,直起身的同时眸子也明亮起来,“我不会给他可乘之机。”
我还想问,他已经与我说起了入蛇窟须注意之事,又将一枚挂坠亲自戴在了我的颈上。指腹自我发间穿过,缓缓揉弄着脆弱敏感的后颈。我捏起那颗赤色珠子注视,借此转移注意力。
从前我在东君殿为他的父王饲蛇,他便给了我这珠子,里头装的是他的血,佩在身上可避一干毒虫蛇蝎。
我握着它,用手心将它焐得生出暖意,不禁回想起当初两人半是陌生半是旖旎的时刻。那时我尚且青涩,只当他同沈澜是一路人,将我当做宠奴豢养身侧,可他攻势极猛,令我半推半就地入了他怀。
后来才知道,他心中藏得极深、表露又克制至极的,究竟是怎样滔天的爱意。
不论是谁,总是是铁石人遇到这样赤忱的真心都会爱意横生,何况是我?
我双手合十将挂坠置在掌心,虔诚地阖眼祈祷一番。望那岩窟中大蛇预言善终,让我们如寻常眷属,一双两好、生死与共。
“眠眠求什么呢?”伽萨凑过来。
“求个好姻缘。”我不自觉地咧嘴笑,又觉得自己这般有些傻,老老实实将坠子藏进衣服里。
“不是说不信的么?”他问。
我伸出一只手指摇了摇,故作高深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好的就信,不好就不信。”
“在蛇窟面前说这话,就不怕蛇神生气么?”伽萨也被我这番话?逗笑了,他轻轻摇了摇头,跳下车去,“举头三尺有神明,信总比不信要好。再者,若是大蛇生气,再给你赐福一次……”
我刚下了车,被他这话惊得腿一软,忙捂住他的嘴,“罢了,你千万不要再说了。”
他笑着握住我的手按在胸前,嘱咐道:“古籍中载,蛇眼为金则大富大贵,为银则平安度日,为黑则……”
“命蹇时乖。”我接话道,“定然不会的,你放心。”
第113章 问命
时值冬日,蛇窟中不知何处透来的寒风,“呜呜”拂过嶙峋石壁,声似婴儿啼哭,令人不寒而栗。
我提起手中琉璃灯,只见石壁上满挂残破蛇蜕,却不知那些细小的乌金蛇都去了何处。反倒是石缝中生出不少毒虫,暗暗藏在阴翳之中,唯有灯火晃过时才能靠虫甲上绮丽的光泽辨认出来。
履底踏在风化朽石上发出坍塌之声,石壁内的毒虫密密麻麻地爬动起来。我心下惴惴不安,下意识抬手抚住掩在衣下的血坠。所幸那些虫并不敢上前,只在几步之外徘徊观望,随着我前行而后退,爬动之时仿若微小的千军万马过沙场。
暗中行路不知多久,我面前终于有了一丝亮光,却见那交错辉映的水玉丛半是坍圮破碎、散落满地,像是被人肆意破坏过。可有大蛇镇守,谁敢入内采掘这些奇珍呢?
我身手不如伽萨稳健,寻了半天方找到一处还算缓和的小坡,踉跄地下至水玉之中,枯朽白骨在我足下发出松软的断裂之声——千百年来先人的白骨、历任王后最后的遗骸,在我脚下破碎化灰。
我叹了口气,放缓了步子,只敢轻轻落于其上,心底默默念一段经文。
蛇窟中的莲花榻半塌,叶尖带血,分外妖异。我环顾四周,总觉得这地方不如先前那次来时圣洁肃穆,更像是话本中生出妖魔的地方。可转念一想,那蛇不就是个作祟的妖么?
我将灯挂在向上勾起的一片花瓣上,缠紧了袖子动身爬上榻,却不知是否是动作太大碰着了提灯,它竟毫无征兆地摔碎在地上。灯火乍熄,整座蛇窟登时陷入一片混沌黑暗中。虫蝎爬动之声复又响起,且越发轰然作响。我心中惴恐更甚,胸膛中那团肉块疯狂撞击着薄薄的骨,连带着胸口也疼痛不止。
俄而,正当我立于莲花榻上不敢妄动时,“沙沙”之声乍止,旋即是坚硬冰冷的蛇鳞刮擦过玉壁之声。
我后退两步,后背便撞在了蛇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