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127)
“伽萨,你认得他么?”我颇有些感慨时光飞逝,又埋怨岁月不饶人。
“当初带你出来玩的老伯?”伽萨盯着他的脸端详片刻,得出了个结论。
我点点头,长叹一声跳下车去,“他老了。”
曾伯眯着眼打量了我许久,久到车奴不耐烦地想要催他跪下,那双浑浊的眼里突然涨潮似的漫上一圈泪水。他颤动着布满深壑的唇,泪水落在粗糙白须上,试探着唤了一声,“三哥儿?”
“曾伯,是我,我回来瞧瞧嫡母。”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十分心酸,自荷包里掏出些银子塞进他手里,“你的眼睛怎么成这样了?”
“三哥儿回来了,三哥儿回来了……”他口中喃喃念了数声,才幡然醒悟似的将两手一拍,银子也随之滚落在地上。在我有些惊讶的目光里,他几乎是跳起来,往府内边跑边逢人便道,“三哥儿回来了,三哥儿回来了!快去请王妃,请哥儿姐儿。”
银子孤寂地躺在地上,我失神地站在原地,直到伽萨用力揽了揽我的肩才回过神来。
门后飞快跑来了个年轻的小厮,面相看着眼生,许是家奴新生的孩子。他忙不迭弯腰捡起银子,合在掌心搓了搓,抹尽了灰尘才递到我面前,“回公子,多年前王府曾遭了贼,失了一场火,塌下的横梁正好砸中了曾大的头。虽然人救回来了,眼睛却瞎了一只,人也变得疯疯癫癫的。王妃感念他是王爷的旧仆,没舍得将他赶出去,就安置在外看门。”
“请郎中看过么?”我问。
“看过,说是治不好了。”小厮叹了口气,“不过奴听说,曾大从前清醒的时候,倒是常常念叨公子的名字呢。”
“他从前很照顾我。哪怕王府里的人都不大喜欢我,曾伯对我却是很好的。”我失意极了,瞥了眼那银子,心里有些后悔来这地方。
他们过得不好,我如今回来,颇像个耀武扬威的得志小人。
“罢了,你收下罢。”我敛了心绪,随意将银子赏给小厮,同伽萨一起进了门。
第94章 闹剧
归时正逢初夏将至的作噩,融融日晕在重玄往复之间穿梭,竟能将协洽之初的那场积年旧雪化尽。
往日奢华热闹的王府在蹉跎光阴里撇去了锦绣荣光,一如女使们日渐朴素的发髻与衣着。她们很是怯怯地躲在角门处远望一眼,目光大多是落在我身后跟着的异乡人身上。
伽萨抬眼打量着这破败了的亭台水榭,无意中碰折了一支早已枯了的枝。
“王府成今日这般模样,大抵是皇叔的手笔。”我同他在前厅落座,两个女使挪着轻盈莲步捧上两盏茶。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抬着一双乌黑透亮的眼睛,谨慎地望了一眼伽萨。后者却无暇回应她,只是一面与我说话,一面去拿那盏制工精巧的玻璃莲花托盏。
“你这位皇叔还算有些良心,知道……嘶。”他话说了一半,忽地发出嫌厌的吸气声。
抬眸瞧过去,那女使窘迫地缩着一双手,指尖染上羞涩的薄红。而伽萨很是不悦地将茶盏重重搁在托上,上下扫了她一眼,终究没说话。
这路数,不用猜我都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从前常听说京城诸府里常有女使借着端茶倒水之由,与主人眉来眼去,以此抬高身份之事不在少数。我出行前便听说,家中大哥还未娶亲就有了个待收房的外室。
也不知有没有孩子。
喔,似乎是有的。
虽说是常事,可她们难道看不出我与伽萨的关系么?算盘珠子都打到他身上去了,真是半分也不把我当主子!
“三哥儿请在此处稍待,王妃片刻便来。今日正巧呢,大姑娘回门,两个哥儿也在家中孝敬母亲,如今三哥儿回来,这一家子竟算是到齐了。”另一个女使忙冲侧旁使了个眼色,恭敬道。
我端起那湛蓝的盏子,见女使将方才那事草草揭去,心上有些不快,“她不是一向喜欢兔毫盏么,怎么如今用起这些了?”
“今日不同往日,委屈哥儿了。”女使打哑谜似的露了一句,我自然知道是用不起那些一只可抵一城的名贵之物了。看这两只盏子的成色,恐怕已经是府里最好的物件。
两人婷婷袅袅地披着霞光退开,四下里无人,我扭头撇了一眼伽萨,默默地喝茶不作声。
三五息之间,伽萨便耐不住,酸溜溜道:“怎么不问问我为何出声?”
我呷过清浅的茶汤,装作无意问:“烫着了么?”
“她!”伽萨顿了一下,骤而压低嗓音,却压不住抱怨,“她摸我的手。”
“喔——”我心里亦有气,只是碍于身份不好发作,故意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摸一下手罢了,又不会掉块儿肉。我们家的女使虽说不是什么小姐,礼数还是周全的。许是她看你长得俊,就动心了。”
伽萨的眼瞳缩了缩,仿佛裂开了似的,又道:“她摸我的手!”
“嗯嗯。”我随意应了两声,瞧着他那副急切模样颇有些可爱,像是被谁占了便宜似的, 心下才缓和些,“当初夜宴上女奴给你倒酒,你不是照样喝了么?怎么今日被摸一下手就跟炸了毛似的。”
“那是做给我父王看的。”
“你们万明的女孩儿把唇脂往我嘴上抹,某人不也挺开心的么?如今到渊国,连摸一下手都不行了么?”我又道。
伽萨一怔,转而凑过来捏着我的脸肉,“眠眠今日是敲打我呢,什么旧账都翻出来与我算了。”
我扫他一眼,这才弯起眸子笑道:“我怎么舍得敲打你呢?你有什么要我敲打的?人家觉得你好看才上手罢了,难不成还要我醋么?”
“嘴上说着不醋,心里早不知道灌了几大缸了罢?”伽萨松开手,转而来安抚我,“谁不知道咱们在一起之后,我连只母猫都没抱过。”
“从前没有,今后更不会。”
我搁下茶盏“嗯”了一声,只埋怨道:“王妃真是越来越不会约束下人了。 但凡拿出当初整治我的手段,她们哪里还敢勾引我大哥?”
其实有今日一遭,也在情理之中。上回那些商人的脚程快,赶着就将万明成色极佳的宝石送入了渊京。若说在边陲之地,百姓大多还将万明人当作蛮夷看待,越到京城则越多人觉得他们是住在大漠绿洲中的富豪。
传闻里万明遍地是金银宝矿,珍珠铺地、玛瑙砌墙,连出恭都要用绿松石镶金子做的桶。那些女使生出攀龙附凤之心,倒也正常。
只是不该来抢一个名花有主之人,何况我就坐在一旁!
正说着,忽闻一串脚步声琐碎而沉重地砸在地砖上。只见外头大步走来一个虎背熊腰、身姿挺拔的魁梧男人,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仿佛是来问罪的。
“这是我大哥,名叫——”我借着站起身的间隙,飞快与伽萨介绍,话还未完,一柄剑已经裹着寒光自鞘中拔出。
伽萨眼疾手快地将我扯到身后,下一刻那利剑便直刺而来,又在距鼻尖三寸处顿下。并非使剑人停手,而是那剑刃被伽萨两指夹住,竟叫我的大哥动弹不得。
“沈虎材。”伽萨薄唇中突出冷冰冰的三个字,还未等后者开口便将剑往一旁撇去,继而飞起一脚踹在他心口。随着利剑砸落在地,伽萨不屑道,“你们渊人不是爱说什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么?几年过去,还是三脚猫的功夫。”
沈虎材面色铁青,方才认出面前这位周身罩在玄袍下的人。他双眼一眯,似乎极力忍耐着心上的痛意,继而转向我道:“本王是没什么能耐,不比我的三弟,已经敢带着蛮人登堂入室……你!”
他被迫咽下了后头的话,因着伽萨一脚踢起落在地上剑握在手中,将那剑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电光火石之间,我们的身份便逆转了。
我也不曾想到,与大哥阔别重逢竟是这样争锋相对的场景。
“你见过他?”我小声问伽萨。后者则抬眸远眺后头匆匆赶来的几人,其中不乏被女使搀扶着的、我那徐娘半老的嫡母嘉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