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186)
“他不会。”伽萨简短道。
“殿下太过偏信他了!人心如月相盈缺,朝夕即变,殿下虽心悦他,却也须得有防备之心。”邹吕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伽萨反而道:“行了,先生请回罢。”
“殿下!”邹吕“腾”地站起身,却甩开青云伸上前来的手,大声道,“王上若不信,亲自去金玉道看看就是。沈氏公子此刻正与各族遗民相聚一堂,热闹得很。”
他眯着眼睛,从齿间挤出几个冷冰冰的字,“就连兽奴,都肯为他开道相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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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眠昨日怎么想起金玉道了?”一夜安梦,晨起用膳时便被伽萨问了一道。
我一面挑着酥脆的花生,一面道:“这不是没钱么?没钱就想着金啊银的,就想起金玉道了。我昨日在车上与你说的,你觉得如何呢?”
伽萨在喝一碗羊奶烫的茶,唇上沾了圈乳白的沫子。他抿过唇,道:“金玉道建时劳民伤财,如今要拆也不是几夕工夫就能成的。”
我听着这话不像是应允的样子,停下筷子正要不高兴,又听他道:“我这几日安排下去叫人斟酌着办,还有安葬百姓之事,一并吩咐下去。”
“多谢王上。”我垂了一半的唇角复又向上勾起,撑着桌子起身,凑上去亲亲他的脸颊。
“你啊,总是为了百姓的事儿这么费心。”他笑着往我碗里夹了块风干的咸肉,“把自己累晕了也不知道,昨晚上上车说了没两句话就昏睡过去,害得为夫忧心一夜。”
“民为国本嘛。我昨日见两小儿问,”我捏着嗓子细细地学那小儿说话,“听说王继位后要视察民情,怎么新王不来看我们呀?”
“我就说啦,是你忙于政务,所以打发了我来,他们听后看样子很高兴。”我恢复了正色,往口中塞了一块焙得干干的馒头,“我就知道,自己该来这一趟,也给某些人攒些好名声。”
“我知道眠眠没有坏心,只是心疼。”伽萨望向我。
“我只盼着这些琐事快过去,咱俩轻轻松松地在一块儿。”我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咸肉,慢慢塞进口中。
待到风波俱定,闲看流云飞花,那时候该多好啊。
短短说了几句话,青云进来提醒到了上朝的时辰。伽萨临走时用力地抱了抱我,手指轻柔地捏着我的手掌,温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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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二刻,我让容安请了御医过来。
他替我把过脉,枯枝似的手指在白须上颤巍巍抚过去,嗓音略带老态,“公子此症,像是中暑所致。公子这几日是否常常深感无力、略一劳累便头痛困倦?”
“是。”我卧在榻上,容安替我缓缓揉按着额侧两穴。他的手法巧妙,不轻不重、恰到好处,我看向御医,“皆因暑气侵体么?”
“臣诊得公子贵体无大恙,只不过比前些时候虚了些,想来是近来过于操劳,以至于身体孱弱,不耐暑热。”御医恭敬道。
我“嗯”了一声,却暗自皱起了眉。难得有机会大展身手,刚动作两步就被这副娇贵身子骨拖累了。
“那就请先生替我配一剂良方,医好就是。”我道。
“常言道病去如抽丝,公子急不得。”御医提起药箱,“臣定当配一副最合适公子体质的温补之药,若是公子能时时保持身心愉悦,必然更易将养。”
“嗯。”我应了声,转而问道,“听闻郡主这几日身子不适,也是先生在照看?”
御医仿佛知道我要问什么,俯身答:“是。郡主千金之体,初来乍到多有恶心不适之症,乃是由水土不服引起。臣已拟了一具药方,正待送去郡主处,此时正带在身上。”
说罢便启箱,两手将一折药方递了过来。容安接来予我看过,我心中默念几句将几味药材都记下,才还他,“郡主虽远离母国,也是再金贵不过的。你们须得小心服侍,若有什么不便之处,尽来告知我,记住了?”
“是。”御医恭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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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御医拟好药方送来,再让容安按着方子煎了一剂服下,我的身子才好受些,也有了出去走走的兴致。
抚民司名义上是由公主府管着,听闻今日伽殷公主入宫来,正好与她说一说抚民司之事。
伽殷这段时日的妆容渐渐浓烈起来,身上总伴着一股袭人的香意。我初见她时便深觉万明女子的明媚热烈,如今看来,那时的她竟还是青涩的。
“嫂嫂近日繁忙着呢。”她弯起眼眸打趣,手上依旧抱着只猫儿,不时从它背部油光水滑的皮毛上捋过去,“不知有没有冷落王兄?”
到底是婚期将至的人儿,也开始担心我与伽萨的亲事了。
我笑道:“冷落了谁也不得冷落你王兄,他倒是常常因国事误我。公主替我说说他?”
“我说的话哪儿管用啊?”她曳着一身墨绿的裙欢快地走,与我道,“如今谁不知道王兄只听嫂嫂的话?要我说啊,这话还得嫂嫂自己说去呢!”
我笑了几声,忽见前头几个年纪略长的女奴带着个小儿自宫道上来,见了我与伽殷,忙过来拜见。
趁着他们还未走近,我轻声问道:“那是谁家的孩子?”
伽殷往远处凝了一眼,眸光有些黯淡,“那是伽莱与文家嫂嫂的孩子。嫂嫂记得么?那时文家嫂嫂受惊难产,生下这个孩子便撒手人寰了,伽宁性格扭曲成今日的模样,与母亲故去脱不开关系。”
听罢,我默默了片刻,心底叹了口气。
文氏女之死是因夫君失势,而伽莱失势一事亦有我的手笔在其中。可怜这孩子出生便没了娘又丢了爹,可惜伽宁一个灵巧风流的小姑娘成了如今冷心的模样。
几个女奴带着那孩子走过来,分别对我和伽殷道了万安。我问:“许久未见这孩子,你们带着他是要去何处?”
为首的女奴答:“小主子是文家姑娘之子,一向在文府由祖父母照养,故而贵人不曾见过。今日带小主子进宫,是来拜见宁姑娘,姐弟团圆。”
我颔首,她们便又带着那孩子走远了。那小孩儿走路不稳,亦步亦趋,影子被日头拉得极长。
“他常常进宫与伽宁相聚么?”我问伽殷。
她摇了摇头,发上的金坠泠泠作响,“他每月入宫,可伽宁不爱见他,一年到头也只见上两三面。每次也是说几句话便把人赶出来,继续闭门静修。”
“伽宁从前因为是女儿家,被父母冷落得厉害。让她见这个弟弟,无异于扎她的心。”我叹了口气,“如今成了这副模样,也有我的一份对不住在里头。但愿有一日她能看开,不论是居住宫中还是去往天地之间,都好过今日的情景。”
“宫中争斗本就如此,谁也怨不得谁。”伽殷倒是比我豁达,“成王败寇罢了,都是自己选的。不过文氏肯收养那孩子,我倒是有些意外。文大人当初恨极伽莱,这孩子虽体内淌着伽莱的血,却不妨碍文家爱他、惜他,皆因文家嫂嫂。当初他们也问过能否将伽宁一并接去府中照料,伽宁却是拒绝了。”
我知道她是看着文家爱惜女儿,想起自己母亲唐夫人的所作所为,劝道:“嗨,各自有各自的路,有人照拂最好,若无人相助,靠自己就是。”
正说着,到了宫中一座历来无人的亭。因地势高,位置又偏僻,平日里人迹罕至,最适合谈些密言。
可今日,却罕有地多了一道身影在那处。
我眯着眼打量了半刻,方认出那少年来。他负手立在亭上远望,面对的正是伽萨所在的东君殿。
那双碧瞳定定凝着高耸的殿宇,仿佛在沉思。俄而自口中很不屑地发出一声“啧”,双目微敛,泄出半寸凶狠之相。他半掩在宽松衣物下的手捏紧了些,不知是否握着什么东西。
许是余光窥见了我,小淘儿很快藏起方才的神色,三步并作两步跃下亭子前的台阶,冲着我跑来,带着几分撒娇似的清脆嗓音喊道:“美人、哥哥,你怎么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