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162)
他微微一动,指向了我的手,“臣行医时发现多数人的红疹自面上发,而公子的红疹先自手上发,想来是他们的病从口入,而公子则是自手上来。”
“不曾。”我道,“许是我自己运气不好,或是体弱易病……”
我说着有些泄气,而后又立刻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御医分明说过不触碰病患伤口破损处便不打紧,他自己亦是这样行事的,为何偏偏到了我这里,不过是说两句话便会染疾?
“先生,这病究竟如何传染到人身上?”隔着熏艾升起的袅袅烟雾,我问他。
御医道:“病自脓中来,入人体内方会作怪,尔后生红疹、水疱,进而破损流脓,以至于躯干腐烂损毁。”
我看着掌心的刀伤,原来竟是这处疏于防范了。
“是不是公子碰了那些人用过的碗筷?”容安连忙问道。
“病患用过的碗筷一应杂碎填埋了,那些碗正因是临时四处搜集过来才新旧掺半,还未来得及过病患的手,且都按照先生的意思用热水烫过。”我焐着手炉,红疹处便生出灼烧之感,只好松了手,“碰过我这伤口的,唯有……那碗中的水?”
御医豁然开朗,一手握拳砸在掌心,“那小奴说沙城人劳作累了便从河里舀水喝,或许是水中有污物!臣这就带人去查水源。”
我点了点头,很是疲倦地歪在榻上,“去罢。若真是水有问题,能以此找到疫病的源头,我这一病也不算白受罪。”
“臣定当早日研制出药方,为公子解忧祛病。”御医带着药童告退后便匆匆离去,我望着飞快合上的门,再次陷入昏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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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我被一阵抓心挠肝的痒意折磨醒来,身上已满是红疹。如血点般星罗棋布地生在皮肤之上,显得尤为骇人。
桑鸠将煎好的汤药喂我喝下,又用手帕替我轻轻擦着以解瘙痒。他想劝我再睡片刻,外头却响起一道急促的声音——
“主子!”
宴月站在门外高声道:“主子,老六说他带人围住那群狐医了!”
老六便是昨日来回我话的衙役头子,他们原本是按着年龄排序的,前头五个都或死或残,这领头人的位置就落到了他老六的身上。
容安将门打开一道缝儿,宴月便扒在那缝隙处道:“但狐医怎么都不肯松口,老六求主子亲自去看看。”
“主子病了。”容安悄声道。
“病了?!”闻言,宴月惊呼一声,几乎要闯进来看,容安连忙用身子抵住了门。
“哐”一声,容安单薄的身体晃了晃,重新抵回门上。
我无奈扯了个慌,道:“我无事,不过是感染了风寒,这几日过于操劳,不慎病倒了,现下已好了许多。”
“那我去告诉老六,叫他先把人圈住,等主子好了再去。”宴月想了个馊主意。
“无妨,我亲自去。”我披上外袍,容安紧紧搀着我的手臂落座桌前。
手中的铜镜转了转,脸颊上已然多了数个殷红的疹子,看着直叫人心慌。我用手碰了碰,一阵酥麻的痒意里头带着针刺般的痛。
“御医说,若是治疗得当,大抵是不会留疤的。”容安端来面盆与唾壶,压低声音道。
回想起先前看到的死状极惨的尸体,我扯了扯嘴角,并不十分相信,玩笑道,“留疤便留疤了,难不成他还厌弃我这张脸么?”
容安亦笑笑,用御医调制的药膏替我擦了擦。
不过三刻的工夫,我已乘轿赶至老六等人所团团围住的地方。是一座陋居,檐上的石块缺了大半,露出内里一片鹅黄的冬日暖阳。
我抬头望向天空,冗重云暮下终于露出了些许日光。
两个身形纤弱的白衣男子立在屋中,均头戴帷帽,薄纱掩住面容。其中一人肩上背着医箱,正很不满地与老六对峙。
“贵人,这便是在城中装神弄鬼的狐医。”老六搓着手凑过来,我警惕地后退几步,唯恐将身上的疫病传染给他。
“知道了,你回宅中休息罢,无事不必出来。”我使了个眼色,宴月当即自他后头抬肘一击,将老六击昏带走。
我这才拾级而上,立在了陋居门前。
屋中二人虽不见面容,仍可凭那帷帽的转动看出他们正面向我,其中一人讽刺道:“朝廷真是好大的阵仗,要把我们捉去做什么?”
“这是哪里的话,我们不过有事相求。”我只立在门口轻声应答,目光却不断在他们身上游走,企图寻得些有用的线索以弄清他们的来历。
那人冷笑一声,尾音拖得又长又细,一时让我有些熟悉。
“那就先让你们的人退下。”那人又道,“我们又不是犯人。”
我抬手向后挥了挥,衙役们纷纷后退几步。
“退到三丈之外,不许围着我们!”
衙役们面面相觑,终于按他们的要求退至极远之处。
“这还差不多。”那人轻哼一声,双手环抱在胸前。另一人则冲我招招手,“有什么话进来说罢。”
“我身上染了……”我犹豫道。
那人却笑道:“无妨,我们不怕这个。”
果然是有灵药在身。
我心中一阵欢喜,满以为能求得药方而归,哪料刚步至他们身前,那笑语盈盈者便抬肘敲在了我颈侧,动作与宴月如出一辙。
我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只听他们窃窃私语两句“快走”,随后便只剩匆忙的脚步声。
片刻,容安见情状不对,赶忙入内查看。见我孤身倒在地上,他扑上前将我扶起来,“公子!”
我怔怔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心中一阵懊恼不甘,抬手压住疼痛处爬起身,追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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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安扶着我一瘸一拐地在雪地里追他们的脚印,俄而一阵刺痛传来,我撩开袖子一瞧,臂上的红疹已因衣料摩挲而破损,面上凝着一层淡黄的脓水。
他惊呼一声,转身便要去寻御医。我奋力推开他,不管不顾地循着脚印的去向往前跑。
寒风钻入口鼻之中,几乎将我炙热灼烧的五脏六腑都冻住了,仿佛下一步就要咳出血来。
终于,在城西的一座瓦房中,白纱的一角重新映入眼帘。
我扶着墙往那处走,抬袖捂住口鼻以免寒风再入体,喘气时却见袖子上一片斑驳血迹。
身体摇摇欲坠,所幸白纱垂在墙角,不曾再躲开。我勉力挪至那处,倚着墙跪倒在地,伸手去拉那片纱。
白纱坠落,不过是一片讥讽似的布,被人故意挂在了那里。
我的手指再无力气,软软垂下,人便靠着墙根缓缓地颓了。一阵剧烈咳嗽自喉中涌出,鲜血溅在雪地里,被两双白履踏入尘泥。
面前一人弯腰捏住我的手,掀开袖子查看伤处,“怪不得要追呢,命都快没了。”
另一人仔细打量了我的脸,甚至用手摸了摸我的眼睛,小声嘀咕着,“他是不是师父说的那个?”
“哪个?”
“差点冻死在雪里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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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中的炭火“啪”一声爆开,惊雷似的将我自梦中炸醒。
我猝然睁开眼,容安在一旁守着我。我看了看他,突然鼻子一酸,酸涩张口,“我做了个梦,以为自己把他们追上了。”
“呃,”容安身后一人弯下腰,帷帽的白纱就松松搭在他头顶,“不是你追上的,是我们返回来看看你有没有冻死。”
闻言,我的眼睛突然瞪大了,翻身爬起来看着面前两个素净得像披了新雪的青年。
“城中百姓染病,听闻二位、擅医此疾,我才……”我一面起身,一面解释道,“才出此下策。原想亲自拜访二位,没想到底下的人情急之下竟做出这样的举动,我替他们赔不是。”
那二人不置可否。
“你不用扯什么百姓啊万民啊的,”左边那人道,“若不是你自己也染了病,才不会这么迫切地抓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