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53)
他是乌金蛇神择中的继位人,可驱使万蛇出穴,教训这两个小喽啰自然不在话下。若是……若是我将来启程回渊京,他不让,也唤出这么多蛇来拦我的路,这可让我怎么是好?就算要瞒,瞒得住他伽萨一人,也瞒不住漫天黄沙里藏着的这么多双眼睛。
偏偏这人日日往东君殿来,仿佛一时见不到我便心慌似的。我不好和他撕破脸,每每婉言谢绝,最后都成了欲拒还迎。
我打了个哈欠,只觉得自己困极了,苦恼一阵便昏沉睡去。
待到被一声嘹亮的鹰啸吵醒,天空堪堪泛起鱼肚白。
万明的天向来亮得早,眼下恐怕不过寅时。
我扶着酸疼的脖子又打了个哈欠,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身旁站了个人。我下意识以为又是伽萨彻夜来陪我,正要摆着笑脸与他寒暄几句,不了对上一双阴鸷的目光。
伽莱冷着一张本就不大和善的脸,周身罩在黑锦斗篷中,凌厉得吓人。
我心里嘀咕一句怎么是他,便讪讪收了笑意,歪斜着身子爬起来,飞快地挪了出去。
入了秋,晟都一夜之间便冷了下来,早晚间总觉得身上凉浸浸的。
也许是近几日总要取血的缘故,我一出门便没由来地打着寒战,只好缩在屋檐底下搓手,盘算着过几日将手炉取出来用。
“嫂嫂。”耳畔一声轻快的调笑,竟吓得我浑身一凛。抬眼瞧去,正是许久不见的王女伽殷。
她俏皮活泼得像头小鹿,身上穿着件妃色绣蝶的绸衣,红扑扑的衬着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儿,比秋日的枫叶还要娇艳许多。往我身侧一站,热热闹闹的,我竟觉得身上的寒意也退了些。
还未等我起身招呼她,怀里已落了个滚烫的小布包。打开一瞧,是一把香气四溢的糖炒栗子。
“二哥今日去军营了,他走得急,路上碰见我。”伽殷倚在洁白的廊柱上,那木雕的黑蛇就盘旋在她头顶,怪耸人的。她顺着我的目光瞧过去,毫不在意地伸手给了那蛇头一巴掌,继续道,“我正剥栗子吃呢,他就说了,你嫂嫂身子不好,怕冷,只怕早上也没什么胃口用膳,不如给他送一些去呀。”
她将伽萨的神情学得有模有样,我一边吃栗子,一边望着她笑。
“你说这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人,成日里眠眠来,眠眠去,听得我浑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了。”伽殷抱着臂搓了搓,笑嘻嘻道,“你说是不是,眠眠嫂嫂?”
“啊?”我夜里睡得不踏实,这会子一心扑在栗子上,一时没听懂她的话,只记得什么眠眠,大抵又是说我的。
伽殷“噗嗤”一声笑起来,亦在我身边蹲下,纤长匀称的手从我怀里掏了一颗栗子剥起来,“嫂嫂,你笑得这么开心,是不是因为二哥?”
我把手里剥好的栗肉倒进她掌心里,问道:“二殿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唔……二哥很好的。”伽殷两颊塞得鼓鼓的,翠绿的眼瞳闪烁明亮,“他从渊国回来以后,就一直惦念着那儿的公子哥哥。我还以为是渊京的花草成精了,把他的魂都勾走了,可后来见到嫂嫂,我就明白二哥了。”
说了两句,又绕回我身上了。我随手给她剥栗子吃,心道伽萨果然是早有预谋的。
那么小的年纪,我还没到情窦初开的时候,他就已经惦记上了。难怪情丝难斩,日积月累的爱慕就算一时除去了,也会跟野草似的,只消一阵春风吹过,便会飞快地重新抽条生根。
我心里突然觉着有些对不起他这份情意,闷声不吭了。
“哎呀!”身旁的伽殷忽然小声惊叫,她囫囵吞下口中的栗子,拍了拍手起身往宫门口走。
我缓缓起身,见一乘小轿落在了宫门前。为首的女奴穿金戴银,想来她侍奉的主子也身份尊崇。她伸手撩开了轿帘,迎下一位极其雍容的女人。
那时万明王最宠爱的妾室,唐夫人。
“阿娘。”伽殷偷偷给我递了个眼神,随后甜甜地唤那女人。
我将布包塞进袖缝,立在廊下,静静等着她声势赫奕地领着人走进来。按理,我不必迎她。
唐夫人走近了,珠光宝气,神色偃蹇,一看便不是什么善茬。她倨傲地抬起眼皮打量我一眼,扯起殷红唇瓣,讽道:“这便是王新择的蛇奴?”
我比她高上一头,此时亦不惧她,展颜而笑,“不知这位是?”
唐夫人在我跟前站定,妩媚多情的桃花眼在我面上扫过去,身侧的女奴答:“我家主子是王的宠妃,唐夫人。”
“初来乍到,孤陋寡闻也是有的。”她挖苦两句,绕过我往寝殿去,“身为男儿,被破例送到万明来当什么蛇奴,本宫也是头一回听闻。”
“夫人貌美,想必最会调脂弄粉,可惜出身蛮族,叫王不肯破例抬夫人为后,这我也确实闻所未闻。”我侧身避至一侧,“就容夫人先过罢。”
唐夫人闻言柳眉倒竖,回头狠狠钉我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嘴上功夫真是不错,难怪王喜欢。”
青天白日的,她这话一出,身侧的宫女们都羞住了。我知她那张朱唇里蹦不出什么好话,只好告诫自己莫要生气。
“比不得夫人。”我面上和煦道,“讨得王日日记挂。”
她哼了一声,抬着下巴带人过了回廊,径直入了寝殿。
宫里的女人实在是可怕,我望向那扇紧闭的大门,悄悄叹了口气。
伽莱尚且在内,她这样堂皇而入,只怕两人是商议好了的。
唐夫人是万明王的宠妃,元后在时尚且难与她平分秋色,如今宫中更是无人敢压制她。伽莱身为王长子,倘若与唐夫人勾结,只怕朝中不少大臣又要倒戈。到那时,伽莱距离登上王位,就只差了沈澜的一封诏书。
我得想个法子,去求我那位六叔千万不要在这时下诏封他为王世子。
转眼正见宫外头青云白虹二人朝我招手,我四下里张望一番,见无人注意,便快步走到宫门前。
甫停住脚步,白虹就伸手来扶我。见我神色诧异,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回手道:“我看主子走路轻飘,怕主子要跌跤。”
是么,原来我连走路都不稳了。
我摆手示意无事,青云便道:“主子要找的那对贺加夫妇已在重明殿候着,主子可要放人?”
是了,将那贺加少年救回来的第二日,我便要伽萨替我找一找他的家人。一则是放他回去,左右如今有我在,拿着太后的血药糊弄人,也用不着他继续在这里受苦;二则,我听他的腔调与我母亲的实在相似,又想起自幼被提起的身份之说,也想趁此机会弄个明白。
眼下有伽莱和唐夫人侍疾,今日的血也取完了,想来没有我的事。
说话间,青云已去偏殿背起那少年。他浑身烧得滚烫,身子软得像一捧清水,紧闭双眼趴在青云背上昏睡。
这孩子,实在可怜。
我带着三人回到重明殿,一对模样甚是韶秀的夫妇正在偏殿焦急等候。见我来,他们二人方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步上前来给我行礼。
青云将那少年放到榻上,女子只看了一眼便已满眼是泪。我挥手免去他们的礼数,那女子便飞也似的扑到榻前,抱起她的孩子,眼泪簌簌地落到衣襟上,洇湿了一片。
眼见他们一家三口团聚,喜极而泣,我亦情绪低落,垂目不忍视,只想赶快交代完事情便退出去。
“我已着人替他上过药,只是痊愈还需一段时日。”我微微侧过脸,白虹便呈上个蝉翼纹青瓷小盒,里头盛着白如膏脂的伤药,“这是我从渊国带来的,药性比万明巫医所制的伤药温和不少,见效也更快,你们且拿去。”
“谢公子。”那少年的父亲原本抱着妻子垂泪,闻我所言,连忙上前叩谢。
待他起身,目光不慎掠过我的脸,便诧然愣在原地。
我原先设想过这般结果,又要重申一遍诸如“我是渊人”种种,却听那男子回首唤道:“阿珠,快来。”
待到名为阿珠的女子抽抽噎噎地移步过来,亦盯着我的脸出神,一时连抽泣也暂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