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111)
“我只知万明地处大漠之中,原来早已如此恶劣了么?”谢琢沉吟片刻,仿佛在思索什么。
我心知他此番必然不只是来问我伽萨态度如何,更可能是奉了沈澜之命前来探听万明内况,遂搁下茶盏与他道:“若是这般情况一日不得缓解,万明恐怕要与渊国一直交恶。万明人善战,遍地又多金银,哪天真的攻入渊京,只怕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当初两国交战,伽萨虽大胜却不慎陷入流沙之中,而渊国的玄甲军亦大败而归,双方皆是伤亡惨重。沈澜这些年早已将万明视作肉中刺想要一举拔出,哪怕是付出些伤亡亦不在话下。只是双方隔着大漠,消息不通,一时不敢贸然进攻罢了。
若是谢琢将万明国库亏空、百姓民不聊生的消息带回去,恐怕沈澜便会举兵攻下,消灭万明。
我自然不会让他知道这些。谢琢最好不知,若是知晓了,他便不能活着离开晟都。
闻言,谢琢皱眉片刻,叹道:“这可如何是好啊!双方一直交战,对两国百姓俱是灭顶之灾。”
想来他是沿途看到了万明百姓民力凋敝的惨状,想要借此点我,我点头道:“可不是,前几日王上还同我说放粮济民之事,看起来……”
“如何?”谢琢果真有些急不可耐地想知道万明国库的实况。
我无奈一笑:“他是想再战三五年,只怕我也拦不住。”
话音未落,谢琢面上已浮现出凝重之色:“新王便如此执着么?”
“他这个人就是……”我想了想伽萨,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词来贬他,越是思索,越是兀自勾起了唇角。
“就是什么?”谢琢忙不迭地问,我猛然惊醒,连忙遮去唇畔笑意,换作了肃穆之貌。
“执着得很,说一不二,我在这里被他吃得死死的,”我故作夸张地告诉他,“他一人可顶千军万马,我实在是招架不住。”
面前儒雅端庄的男人不知怎的突然面色一红,狭长眼眸渐渐瞪大了,从中透露出惊讶之色。
我话锋一顿,亦有些不解。
“公子,你……”谢琢吞吞吐吐地,“臣记得公子是来,呃,和亲的?”
我话头噎在嗓中,憋得脸渐渐烫起来,终是一拍桌,严肃申明:“我说的是,他在战场上以一顶百,与旁的事无关。”
“可公子方才说的都是自己招架不住。”谢琢又说。
这谢小公子,难不成也被太后捉去宫中看那些乌七八糟的艳本了么?怎么满脑子尽是榻上的那些事!
我连忙又灌了一大口茶水,狡辩道:“他、他在战场上都以一顶百了,我一个病人如何能招架住他呢?小谢大人,你说是不是?”
谢琢又是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公子自然是招架不住的。”
他看起来仍旧在往歪处想。我托腮思索片刻,安慰自己,许是沈澜偷偷命他来探查一下我与伽萨的事情。
“那依公子看,现下困局该如何解呢?”半晌,他终于问到了点子上。
我先是故作为难地低着头,而后又站起身,颇为紧张地在门窗便查探一番,这才快步回到桌边,与谢琢道:“小谢大人,这话我是悄悄告诉你的。你可千万不要与旁人讲,万一不小心走漏了风声,王上可是会狠狠罚我的。”
许是我装得太真,谢琢当真被我忽悠得紧张起来,亦四处观望一阵才将耳朵凑过来。
我憋着笑 ,凑在他耳畔道:“我曾经在王上与大臣议政时偷偷听过,他们所想的,依旧是通商互市之事。”
“互市?”
“是,”我敛衣坐下,道,“万明这地方稀奇得很,遍地都是矿宝金银,小谢大人来时应该见着许多罢?”
“若是能与渊国互市,渊人能得珍宝,万明人能得米粮,双方停战,岂不美哉?”谢琢握着茶盏的手指在盏壁上轻轻点着,说出了我一直想告诉他的话,“公子是这个意思?”
我羞涩一笑,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还故作深沉地抿着茶水,并不着急应答。
“渊国每年产出的稻米、鱼虾都用之不完,若是能用来换取万明的金银,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去处。”谢琢见我不应声,自顾自地琢磨起来,“再者,万明既需要米粮,便会先行将金银价格下压,若我们再讲一番价,便能以极低的价格获取品质上乘的金银。”
他高兴地一拍手,连连谢我:“多谢公子告知微臣!微臣回去后一定将此事告知皇上!”
我这才缓缓点着头,矜持地“嗯”了一声。
其实这事我早已在信中给沈澜细细说过了,只是不知为何,他将我大骂一顿,让我不要再欺骗他的情感。想来是当初伽牧截住我们二人的信、充作我与他书信往来时说了些什么肉麻的话,哄得沈澜信以为真。
后来事情败露,他大受打击,哪怕这信是我保证了再保证说是“沈鹤眠亲笔”,他也坚决不肯再信了。
谢琢兴奋地摩拳擦掌,忽又想起什么似的连忙捂住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生怕连累我受罚。
“说起来,若是事情败露,”他突然又问,“万明新王会如何惩罚公子?”
我抬起眼看着他那张满是好奇和不怀好意的脸,默不作声。
他能如何罚我?左不过是这样那样地……
“小谢大人怎么总是对王上与我相处之事颇有兴趣?”我皱起眉,将茶盏放下了。
谢琢搓着手讪讪的笑,低声道:“公子这般不把我当外人,我就实话和公子说了。皇上托我问一问,公子与新王相处如何?”
这个皇叔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死心?一壁在信中骂我,一壁又叫人来问我。难不成还指望着我与伽萨闹掰了,一气之下跑回渊国投入他的怀抱之中么?
真是不可理喻。
“劳皇上挂心。”我站起身,道,“无可奉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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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的继位大典,我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地一整夜不曾合眼。眼见着天刚露出一隙亮色,我连忙推醒伽萨。
“眠眠,”伽萨翻了个身将我抱在怀里,抬手往我眼上遮,还未完全清醒的声音黏糊糊的,“究竟是谁继位呢?让我再睡一刻。”
“你今日就是正经的万明新王了,这继位大典只有一次,起得再早也无妨。”我在他臂间拱来拱去,抱着他的手臂晃了又晃,“你快起身呀,我还要帮你描金纹呢。”
半晌,伽萨终于睁开眼。竖瞳转了转,目光定格在我面上。
锦衾窸窸窣窣地响起来,他抬起手,在我脑袋上弹了一下:“原来是为这个。”
万明有旧例,凡是新王即位,皆要在上半身用笔蘸颜料描上如蛇神一般的金色纹样,寓意着自今日开始,他就是受蛇神庇护的万明新王了。而少主亦有涂金纹的权利,只不过因为是极为正式的打扮,只有在见譬如上国皇帝等贵客时才会涂上。
当年在樊城客栈中伽萨身涂金纹,是为了给我看的。
“为何专门涂上给我看呢?”我用笔轻轻蘸了些金粉,小心地在他胸膛上画了一笔。
“我想给你看,”伽萨说,“总觉得人涂上金纹后就精神多了。”
我屏气又画上一笔,心想着宽阔健壮的胸膛实在是好看 ,随口应道:“嗯。”
就跟野原上的孔雀要开屏一样,估计也是觉得自己开屏了比没开屏要有精神的多。
这金纹一般是由宫中德高望重的宫奴来画的,才能保证纹路走向平整、色块不会凝结凸起。如今让我来画,总有一种闺中行趣之感。
我画完了腹壁上的金纹,正用手扇风将它吹干,伽萨突然笑起来。诧异地抬头,只听他问道:“眠眠,为夫好看么?”
“不好看。”我绕到他背后接着画。
“好罢,为夫今晚去别处。”伽萨说,“不丑着眠眠的眼了。”
我拿起笔杆戳了一下他的腰窝,道:“才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