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259)
穿云在我怀里小小地动了一下,我指腹一痛,已现出一个血点。我捻开了血,道:“他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回来。我虽顶着王后的名头,也如将军所见,对排兵布阵一事丝毫不通。我想拜托将军操持营中之事,千万要护住营中诸人,至于王……”
闻言,缇耶骤然抬眼,警觉问道:“王后可是知道了什么事?”他试探着问:“王后的意思,是要离营么?”
“我已写信告知晟都女君,不日便将有援兵前来。这些日子请将军务必小心,决不能让拓骨人趁虚而入。”我避而不答,只道,“拓骨人背后站着的是我的死敌,今时今日既到此处,万没有弃大家而去的道理。不论如何我都会在此处,就算刀剑在前也绝不闪躲。”
缇耶眼里突然一亮,如两点火星迸入干柴之中。他抱拳道:“好!王后既然如此,微臣定誓死护卫大营,不死不休!”
他披着满身金甲离去,日光在空中一旋,折出了耀眼的光芒。我方敢抬起肿胀的眼,望向他坚定的背影,酸痛的双眼干涩不已。未几,我依旧垂下头,抱着穿云轻轻地叹气。
大营中留守的兵力本就不多,若是此时再遣一队人马出去找,营中放手空虚不说,必然还会惊动了拓骨人,也闹得自己人心惶惶。
伽萨……但愿他吉人自有天神庇佑。若无法……我闭上眼,摇了摇头不再想,只是将收在身边的那张画重新捏在了手里端详。
其实那小人画得也不算极丑,指不定他还精心地练过技法,只是实在不得要领才画成这样。
“其实他能画就很好了,世上多少人不肯为爱人画像呢。”我默默地,反而替他开脱起来,“你说是不是?”
穿云在我怀里扭动一下,我垂眸看去,它已经闭上眼小憩。
良久,我干涩的眼里终于酝酿出一滴眼泪,落在了它的稀疏的羽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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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数日,未有音讯。红日一点点沉下,我目光定定地盯着被风堆起的沙丘,眼里的光一并消下去。
拓骨人没来,失落在大漠里的人也未归。缇耶大约猜到了些什么,也只恶狠狠地赶走那些疑惑的下属。整个军营平静得像风雨欲来前的湖,而血腥气依旧盘旋在上空。
我扯了扯披在身上的衣服,在领口上摸到了一朵小花。我替他绣上了,可他已经拿不到了。
静静垂着的门帘突然一晃,我眯起眼还未看清,就已被巨大的白狼挤歪在座上。
“踏霜?!”
白狼用吻亲昵地在我颈侧蹭了蹭,喷出的炽热鼻息扰乱了沉静如水的军帐。我抱着他的头,好似突然活过来了,抬眼朝外望去,伽叶活动着肩膀正走进来。在他身后,是列队整肃的男女老少。
他那双多情的眼一挑,我的眼眶突然就湿润了。仿佛终于看到一丝希望,将浑身的戒备都顷刻放下。
“我就知道你不会走。”他坐下,“瞒着他们很辛苦罢?”
我抱着踏霜,半张脸埋在它的毛里,紧闭的眼角滚出泪珠将白毛濡湿,“你王兄他、他一直没有消息,这都快二月了,我什么都问不到,没有人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把穿云放出去不过几日,它便自己飞了回来,腿上的信筒永远是空的。”
“阿殷也放了不少鹰隼去探。”他观察着我的神色,而后道,“你听说了罢?拓骨人新研制出了一种兵器,远远射出来,碰到人的身子便炸裂。”
“是。”我抹了把脸,微肿的眼接连眨了许多下,“我记得宴月碰过这些东西……”
“不错,宴月确有天赋,不日便弄清楚了其中的关窍。如今军械处试着制出了一批黑管,我们已带来了。”伽叶把外头那些玄色的兵器指给我看,“被他们炸了这么多时候,总算该还击了。”
“那伽萨……”我推开踏霜快步走到他跟前,哀求似地问,“你知道他如何了么?”
伽叶的神色凝了凝,默不作声。
我失望地将目光落下,慢慢走回了座上。踏霜凑过来用舌头舔我的手指,我抚了抚它的后颈,问:“他是不是真的……”
“暂且还无音讯。”伽叶道。
我努力地点点头,手指无措地在踏霜的白毛间穿梭、游走,微张的嘴唇轻轻颤抖着,几番挣扎后终于被吸入腹中的夜风呛住。
我仓惶地抱住踏霜,用力控制着耸动的肩,喉中却还是发出了轻声的呜咽。白狼不安地蹭着我,湿漉漉的毛被蹭成几缕竖在皮毛上。
伽叶道:“若不是到了必要的时候,二哥不会亲自上阵。他想为军械所争取机会,又不忍冷眼看着那些不明所以的士兵上去送死,才非要亲自领兵的。”
我只顾着点头,已然听不进他说的话,只是在屡次绝望后,下定了决心般地,“这些日子我都瞒住了,除了缇耶将军与那几个狐医,应当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你做得很好。”他说。
“所以,”我抬起脸,胡乱抹掉眼泪,“如今你也来了,此处便不再需要我了。”
伽叶问:“你想走?”
我道:“我要去找他。”
伽叶那双像是永远也睁不开的眼突然瞪大了,他的眼瞳晃了晃,问道:“你知道他身在何处么?”
“左不过是在大漠里。”我说,“再不济我就去敌营,总会找到的。”
“你是伤心过度神志不清了!”伽叶的声音抬高了,“你一个人,又文弱,你要去敌营?!你知道拓骨都是些什么人么,你让我怎么和二哥交代?”
“他从来都不与我交代,我有什么好和他交代的。”我站起身,“他给我自由,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伽叶亦站起身挡在我面前,“你这是去送死!”
“我死里逃生多少回自己都数不清了,哪一次不是人把我往死里害,又次次侥幸活下来。”我道,“难道我还怕死么?老天若是想收我,早就将我收了去,怎会留我到今日?从前奢夫人孤身闯敌营,今日我也去,也不辜负你们总说我狐仙降世。”
“你疯了?难道别人哄你几句,你就成仙了?”伽叶不可置信地盯着我,仿佛在看什么怪人,“我娘倒是心心念念着奢夫人,最后落得个惨死的结局。”
“我不怕死。”我道,“可我若是不去,恐怕终生都会为此后悔。我不只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我想再见他一面,哪怕明知会死,我也想去。”
“就当是我也为你们拖延几日罢。”
我这一生从未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如今诸事落定,再无牵挂,不如为此放手一搏。
若是就此陨落,投胎做天地间自由自在的一只鸟也好。
我想做的事,就要放手去做。这是他教给我的道理。
作者有话说:
伽萨:啊可是我教你的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第194章 脱险
“其实他说得对,我就是疯了。”我骑在踏霜的背上,背着宴月赠予我的黑管。它竖起双耳听我说话,厚重的爪沉稳踏在沙地之上,“若是只有疯子会去找他,那我就做这个疯子。”
依稀记得我头一回爬上狼背的情貌,怯懦又狼狈地被吓得两腿发软,嚷嚷着要从狼背上跳下去。
可如今我再也不会怕了。
踏霜是极有灵性的狼,带着我在沙丘间隐蔽地驰骋,时而慢下脚步,将步子贴近地面嗅寻伽萨的气息,而后继续坚定地朝着那个方向行进。
此时此刻,娉姑娘应当扮作了我的模样在军营中糊弄人罢。
我贴在狼背上,看着远处的敌营越来越近。三日的寻找,最终将我带至此处。
踏霜带着我远远躲在一座沙丘后,我抱住它的头,从包裹里翻出一块肉干喂给它。肩上的穿云跳下来抢着啄了几口,又矜持地蹲在了沙丘上。
我将黑管抱在怀里,父王的短刀藏在袖中,悄悄望了一眼,正见几个已脱下了面具的男人谈笑着走过去,手里都握着与我手中相似的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