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心累(398)
他一言未发。
“也是,尔雅肯定会陪着你,还有青宵,他们都会陪在你身边,不需要我再多问了。”
“……不多问?哈,哈哈哈,你只是不关心罢了。”他说道,“你只是,只是一丝半毫,也不在意罢了。”
他说的很对,我确实不在意之后的事。
我在心底赞同二夫人的真知灼见,抬手取了早备好的酒壶,给这三人,包括我自己,都满上了一杯。
午后出了太阳,挂在檐角,河水的流动因此变得快了些,几尾银鱼迎着日光跃出,把它们捉来烤了想必也是道下酒好菜。
我说:“来,大家先喝一杯,认识这么久了都没有在一起喝过酒,今天怎么说都要把遗憾给填补了——来!”
不会令我难堪,第一个响应我的果然是大夫人,他接了我推过去的杯子,却不急着喝下,仅仅神色淡然地观察着那其中摇晃的水波,他一举一动皆是自然而然的风雅,临水静坐,很难想象他作为将军杀伐果断的那一面。
不,我其实能想象,但我想不起来了。
姬宣忽然道:“李严还活着吗?”
我失笑:“他要是死了,岂不白费我的气力?”
见姬宣点头不再询问,我就笑着去催另外两人,我以为比起二夫人这个刺头儿,小秋肯定也是会积极配合我,他本来就是最听话的那个,自重逢以来,谢澄从未真正违逆我的意愿。
但谢澄正定定地望着我。
谢澄:“真的是喝酒?”
我:“当然,还是说你不想喝酒,那咱们喝茶?”
他不置可否,只把酒杯递给袁无功,袁无功看那表情压根儿就是不想碰的,他靠在朱红的柱子下,衣衫凌乱,形容潦倒,那湿红的凤眼一寸寸撩起,终是充满厌倦地瞥了眼谢澄。
紧接着他从谢澄手中一把夺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袁无功:“可以了,满意了?”
他随手将杯子掷出亭去,在清脆的碎裂声中,袁无功尽力抬高了头颅,修长脖颈上青筋暴突,一路蔓延到他颊边,他嘶声道:“满意了?!”
谢澄没说话,盯着袁无功好一阵方才默默取了最后一杯酒,他又看了看我,那杯沿都碰到嘴唇,可谢澄还是将酒杯放下了。
谢澄说:“你要走了吗?”
我说:“是啊。”
河流的声音从未像现在这样吵过。
吵闹,不合时宜……让人心烦意乱。
第386章
记得绪陵之前评价我,说我不骗人,说我即便不骗人,也能把人骗得团团转,尽管他这个说法听着怪怪的,但我也没什么好否定的。
我不喜欢骗人,一个谎言要用十个谎言收场,十个谎言就会酝酿出铺天盖地的雪崩,要从中死里逃生太难了。骗人实在太累了。
故而大多时候,我都只是选择避而不谈。
没人问我,我就自然不会回答。
但如果是小秋想要知道答案,我也不会不告诉他。
“是啊。”我说道,“我要走了,要回家了。”
“你的家在哪里?我能去吗?”
“可能不行……我家很远的。”
姬宣冷不丁道:“有多远,比京城到黑风岭还要远吗。”
“还要远。”
“比到这条河流的尽头还要远吗?”
“还要远。”
似乎是受不了我们过于低效率的问答,袁无功手掌盖在脸上,他嗤笑一声,道:“你怎么不问他,他的家是不是在月亮上,他的家是不是比月亮还要离这里遥远。”
“是。”
我平静地回答道,“比月亮还要远,比月亮还要难以触及。”
好一阵,我才听见袁无功在笑,是那种短促而怪异的笑,就他那能与名伶争高下的嗓子而言算不上好听。
姬宣和袁无功将谢澄的话都抢完了,谢澄就只是无言地站在那里,小秋本来就已经很少主动开口说什么了,好不容易表现得这么积极,我就想至少不能让他太灰心丧气。
可谢澄却又问道:“你家里人都在等你吗,你家里都有哪些人?”
我略微怔了片刻,立刻道:“有我爸我……有我爹娘,还有其他一些亲戚,其他人我不清楚,但我爹娘一定在等我。”
“你到这里来,他们也都知道?”
“他们……他们不知道。”我说话声不由变低了,“他们若是知道,就不会让我来了。”
我直觉不应该就家这个话题聊得太深,匆匆忙忙就端起酒杯,道:“大家先喝一杯,人家阿药都这么配合了,你们两个也要——”
谢澄打断我:“你是背着你爹娘偷偷来的?”
不知为何,他语气听起来同时夹杂了“难以置信”“不可思议”,以及“你原来是这么不听大人话这么不乖的一个问题儿童啊”等等复杂情绪。
总之就是很惊讶。
我:“……嗯,偷偷来的。”
谢澄:“…………这样做不对,他们会担心的。”
“嗯……”
“你在家里时,他们是不是对你很好?”
“我、我一般不在家里……但他们确实对我很好……特别好。”
谢澄没有接着问我一般不在家里又是在哪里,相反,他像是看出了我的尴尬局促,便换了个更轻松,也更平常的问题:“令尊贵姓?”
亭子的另一侧,袁无功透过指缝静静地看了过来。
我:“令尊?”
谢澄眨眨眼,我严肃地道:“这种情况应该叫伯父,伯——父——!什么令尊,你当咱俩认识多久了,非要用这么客气的称呼吗!”
被我一通胡搅蛮缠恶人先告状,谢澄的思路不知不觉就给带偏了,他相当讷讷地道:“伯父,伯父,是我说错了……”
“那我娘你又该怎么称呼?”
“伯、伯母……”
“这就对了!”我把酒杯塞谢澄手里,“对着徐英你都知道要喊声长姐,换成我爹娘反而傻了起来——喝!”
“称徐小姐一声长姐,那是因为她好歹也算闻人钟的义姐,她独自养活了闻人钟,一个女子无依无靠,又经营着偌大的黑风岭,称她长姐,于情于理都不过分。”
在我就要成功把酒灌进谢澄嘴里的前一刻,袁无功揪着一小撮自己的发尾,不咸不淡地插言道,“但令尊令堂——和闻人钟没什么关系吧?对待不认识的人,有必要喊得这么亲近吗?”
头发软软地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像是黑猫在花丛前不安分的尾巴。
像是为了不使猎物警觉,猛兽狩猎前刻意披上的伪装。
漫不经心,一击毙命。
袁无功慢吞吞地道:“毕竟,就连你的名字,我也都是一无所知啊。”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说话。
但在我整理好思绪,深吸一口气想要解释时,姬宣开口道:“不会妨碍什么。”
“不知道姓名,不知道来历,不知道去处——一无所知,也不会妨碍什么。”
他还在轻轻晃动着手里的瑶盏,低垂眉眼,用和平日没有分别的口吻,四平八稳,毫无起伏地道:“你我都能分辨眼前人。”
袁无功冷笑道:“是啊,反正分辨得出分辨不出都没有意义,到那一日,他早就离开了。”
话说开到这一步,二夫人他大约也没有装模作样的兴趣了,他的目光直勾勾地注视着亭子里每个人,过于浓烈的情感扭曲且不加掩饰,看着他还是会令人想到红似血的芍药,想到即将来临的毁灭——但我知道,那是过去式了。
我已经用名为师兄弟的锚点,将他强行钉在了此生此世,无论他情愿与否,他都再做不回曾经那个流离失所的袁无功,也再不能用生死来逼迫我为他让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