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心累(105)
那几个孩子瞧我得了原是准备给他们的零食,都有些不服气,大概看我体虚,也没说什么,只渴望地盯着我手上的糖块,又乖巧又怯生生的,我歇息了会儿便攒出了精力,看他们那咬手指的样子可爱,不由哈哈一笑,把糖块转手掰开喂给他们,又从袖子里取出蜜肉干,这本来是我打算在吃了苦药后换口味用的,现在倒正是派上用场。
等过了门关,身上的吃食也分得一干二净,我拍拍手上的残渣,同商人道过谢就跳下车,刚想走人,刚才那几个得了我肉干的小孩子却撇开大人的手,一窝蜂向我跑来,我不明所以地蹲下身,结果被小手们不由分说吊着脖子亲热地搂了又搂,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又大声嬉笑着跑开了。
那商人正在我身边清点货物,望见这一幕直朝我乐呵:“招蜂引蝶么,小孩儿老人的你可悠着点。”
尽管是幼童,吊在我身上晃来晃去也是不小的压力,我扶着腰直起身,苦笑抱了抱拳头:“三年起步,溜了溜了。”
一路溜到李严的住处,他仿佛早猜到我会在这时赶回,派影鹰等在了门前,高大男人冷冷看了眼我,没打招呼,直接转身往里走去,跟着他见到了坐在院子里喝茶的李严,一身出尘气质的白发太史未语先笑,正是活泼泼的神情,配上他那双看穿天机的慈悲目,不觉诡异,反显出了几分促狭:“安置好那两位了?神使辛苦。”
“不辛苦,为人民服务。”
说罢我在桌边坐下,捞起他给我备好的茶杯灌了一大口下去,李严又为我满上,问过我一路琐事后,他挥手示意影鹰下去,口里慢悠悠道:“神使吩咐我的那桩事,我已有结果了,现在要听么。”
在和寒山真人达成协议的那日,我便拜托李严替我查清“向月”为何人,虽现在转移走了谢澄,同谢从雪的约定已经形同虚设,出于保险,我还是颇感兴趣地竖起耳朵:“你说。”
李严悠然道:“神使,先别喝茶。”
“……”我看了眼手里的茶杯,放下。
他微笑起来:“据神使给出的信息,这位向月姑娘多年久居深宫,年轻时既然与寒山真人因缘不浅,大约也曾是武林中人,信息不多,我就稍微卜算了一下……”
李严两根手指捏出一点点的空间,拖长的尾音十足神秘,我叫他勾得心痒难耐,不由咽了口唾沫,跟着喃喃:“那么,这位据说是谢澄他师娘的人物,到底是谁呢……?”
“是姬宣姬湘二人的生母呢。”
“……………………”
还好没喝茶,否则准要喷个天女散花。
姬宣前几天奉太子之命出城剿匪,也是今日才回来,我不太清楚都年底了,什么样的匪徒还要在这时冲业绩,不过掌有监国理政大权的太子既然发了话,那姬宣除了领命外,也没有别的选择。
我闯进书房时他还身着盔甲,银色的头盔随意搁置在一边,他双手撑在书案边现出宽阔双肩,正低头看着竹简。
想到李严刚才跟我掰扯的陈年旧瓜,心情激荡下我几乎是一拳捶开房门,大步走入,姬宣仍保持着那个姿势,门板震动,发出哐当的声音,他只抬眼看我。
与他平日的宁静淡漠不同,那一眼里带着未散尽的杀伐戾气,面容依旧素白,唯独盔甲染血,银剑剑尖垂着的斑痕从门前拖了一路,书房寂静,然战场硝烟已直扑眉睫。
我脚下顿住止住步伐,在原地僵立,舌头僵缩着,呆愣愣来了句:“回来啦?”
他看了我片刻,眼底凶气渐褪,他低头收回视线:“嗯。”
我从李府一路埋头冲过来,本是满心无处可发的吐槽,见了他,被毫无防备地一震,便想不起自己要说的话,姬宣没有要招呼我的意思,但也没开口让我滚出去,我踌躇着,刚下定决心要挨过去,他就收起竹简,从书案后走出,脸色漠然地绕过我解下盔甲。
“你受伤了吗?”
我犹豫地问,姬宣背对着我,全身上下都包裹在冷硬铁块中,唯一段白得炫目的后颈裸露在空气里。他手指不停,沉重的盔甲一件件落地,当啷声里,我忍不住要向他走去,他却似背后长了眼,倏地转过身,隔着一段距离淡淡望着我,一边把带血的佩剑稳稳立在墙边,一边道:“你把谢澄送走了。”
不止剑身,连护手上都沾满了血,是四个极其显眼的指印,我的目光长久停留在那里,这段日子我时常吐血,对血腥味已经很有些麻木,就算如此,也能嗅到姬宣身上那强烈的铁锈味。
我认识的姬宣是淡漠且柔和的,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外表,以及一捏就出水的豆腐心,自然,他也会有自己的顾虑与思量,但在我看来那都是可以理解的。
我认识的他是如此不食人间烟火,所以不怪我要武断认定,他不应当沾染血与泪。
尽管我和他已经隔了半个房间,姬宣又往后站了站,恨不得整个儿贴到墙上和我之间隔出十万八千里,他方又道:“早该这么做了,但你既然送走他,为什么自己还要回来。”
等了一阵,他没有等来我的回答,姬宣也未就这个问题过多纠缠,眼睫垂了垂,他语气冷硬:“罢了,你既然做出决定,那我说再多也是无用,接下来你就住在这里,没有我允许,不能离府半步。”
我还是看着那柄剑发呆。
顺着刃槽滑落的血将要干涸,凝聚成一条明显的河流,在我们间拖出天堑,拖出个人间魔域的境界线。
姬宣还在教训着我什么,可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又去看姬宣的手,已经洗干净了,可他就像是心怀芥蒂,拇指来回用力碾动每个指腹,动作中藏着说不出的烦躁,我只多看了片刻,他就立刻打住话头将手背到了身后,做出负手而立的高傲姿态。
他的防备心这般重,大约也是这些年无人能予他庇护吧?
他的母亲都在干什么?
相对沉默许久,姬宣执拗道:“要出门,至少也要提前告诉我,或者石老,你要让我们知道你的去向。”
“……”
“你别太过分,你若真听不进我一个字的安排,我现在就可以送你去谢澄那里。”
我终于回过神,发现姬宣正瞪着我,嘴唇抿得紧紧的,我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笑了:“啊,行,出门记得报备,我知道了。”
他狐疑地看着我,每一根眼睫毛都站成不信任的模样,过了会儿就别开脸,迈步往外走,我忙追上他,厚着脸皮笑道:“还有呢,除了出门要报备,还有别的吗?”
姬宣快速一瞥我,没理我嬉皮笑脸的胡话,只道:“李严那边你如何交代的?”
“就跟他说我要住回夫人家里继续吃软饭了——”
“正经点。”
“我怎么不正经了,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不再多想上代人的恩怨,我脑袋凑过去,仰头笑嘻嘻看他,“殿下才是,有什么顾虑,不妨直说。”
姬宣又面无表情看我。
他忽然抬手,一把将我的脑袋搂到了臂膀下!
我:“?”
我维持这个别扭的姿势不动,耳朵紧紧贴着他的心口,我开口道:“殿下?”
“你真的想好了?”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弧线流畅的下颔,姬宣那标志性的淡然嗓音在我头顶响起,“丢下那两人,选择到我这儿来,会发生什么事你都想清楚了?别急着回答,这次我可不会再给你反悔的机会了。”
我被他的心跳震得自己也跟着紧张起来,半晌,道:“殿下担心我反水,您的担心也是合理的,既然如此,那我得给殿下看看我的诚意才行……”
干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歪靠着姬宣的胸膛,我抱起手臂,微微抬眼对上他垂下的探究目光,我微笑道:“但我不能只当着殿下展现。”
姬宣顿了顿,肯定道:“你要见湘儿。”
“可以吗?”
他沉吟着:“你要什么时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