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心累(376)
他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将我笼罩进影子里。
我拍了拍腿,道:“过来点。”
“……”
他没说别的,很干脆地便在我面前单膝落地,这回居高临下的那个人就成了我,二夫人那张稠丽的脸向我仰起,他非常自然地枕在我膝头,任由我对他为所欲为。
他给人的感觉如同缺乏切实形体,唯余夺目色彩的浓墨,只可远远驻足欣赏,却不可妄想将他全盘掌控,因此,等我真捏住了他的下颔,他神色就有些微妙的不自在了,有点后悔这么听我话似的,可惜我现在不太在意他的想法,我俯身,仔仔细细打量被我捧在手心的这个人。
半晌,袁无功道:“你——”
他甫一张口,就被我及时掩住了嘴,袁无功眨眨眼,尽管他并不反抗,我却也能看见一条无形的细长尾巴正在他身后烦躁地甩来甩去,时不时还要啪啪拍打地面。很难说他和乌云之间是谁在影响谁。
直到他彻底软下来,无计可施地把脸靠进我手里,我才说:“为什么要这样?”
“这样是哪样?”
他不肯积极配合,这也在预料中,我手指掠过他眉眼,就像掠过画卷里尘封的湖泊,我撩开他总是垂在眼角的额发,指腹若有若无地抚上那道深藏在他发际,蜿蜒如红梅花枝的伤痕。
在疤痕被人触碰的那一刻,袁无功不易察觉地打了个寒噤。
我又说:“秦君也在这里,你去见过他吗。”
“我为什么要去见他,他和我有何干系。”袁无功道,“在这里,我只认识你。”
“是吗,可给你留下这道痕迹的,不就是他吗?”
对我这句突兀的问话,袁无功只是从鼻尖轻飘飘哼出一声以示抗议,他正要得寸进尺也伸手来把我腰搂着,我已推开他,拉着他再次站起来。
我把他衣摆上的褶皱拍好,又调整了他腰间的玉坠,整好衣襟,还理了理他披下的长发。
我做这些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不在乎我的一举一动,又仿佛永远对我的一举一动兴致盎然。
终于将他从头到尾打理好了,我往后退了退,满意地看着他。
我说:“阿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这回他不再装模作样问我别的办法是什么办法,幸好此刻青天白日,他那张惨白面容勾勒出的笑意说是惊心动魄也不为过的。
尔雅的狰狞尚且来自毁损的容颜,可袁无功只需静静站在那里,便将亡灵的哭嚎带来了人间,他抬眸,他侧目,那铺天盖地的虞美人从他足底疯狂往外蔓延,誓要与胆敢踏入这片花海的人纠缠至死。
“对。”他回答,“没别的办法了。”
说完,袁无功开始笑,花枝乱颤,毫不在乎地怪笑出声,袁无功捂着脸,几乎笑到快要直不起腰,他眼角已浮上一圈凤尾似的红痕,艳色颤抖,他声音也在发抖:“你还没死心吗?是我说得不够清楚,还是我表现得不够坚定——没别的办法了,对,就是有,那也与你我无关。”
他道:“一炷香,一炷香的时间,你想改变什么,你觉得我们之间还有商量的余地吗?相公,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这里是悬崖啊!”
“一步生,一步死,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我不是第一次应对这样的发展了,袁无功的疯狂,以及决绝,我早有见识,无论多岌岌可危的局面,这些年我也经历了无数次。
但在他尖利的质问中,我能给出反应,也只是闭上眼。
易前辈。我在心底说。我别无他法,请你谅解。
“……时间快到了,那两个人要回来了,相公,你没有别的话想对我说吗,我看哪,姬宣和谢澄一个比一个更想杀了我,不然就让他们这么做吧,相公,我也不想总是给你添麻烦,就让我死了,大家都好过,不是吗?”
我没等到易安的回答。但我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死者应当为活人让步。
“阿药。”
我喊了他,见他一时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不能自拔,我就又喊了他一声,袁无功这才将涣散的视线勉强凝起,落在我面上。
“阿药。”我笑道,“我这次出门,其实给你带了一件礼物,我本来想见到你后马上给你,但我现在改变心意了。”
他喉结上下滚动,红唇开启间雪白獠牙若隐若现,他整个人浑若一头被欲望折磨得丧失了理智的野兽,饥渴交加,神魂分离,但每次袁无功看向我时,或许他本人并不清楚,他眼里总是充满期待的,好像是希望我能随手施舍他点什么。
我也总是因为被这样的目光注视,而一次次为他降低底线,尽可能想去满足他每个有理或无理的要求。
我不该这么做。
没有底线的给予,只会喂养出不知餍足的怪物。
“阿药,你过来。”
我松了松衣袖,把领子扯得更开些,还试着活动了伤腿的脚腕,我做这些意味着什么,稍微有点眼力见的人都明白,而袁无功的敏感又胜于世间众人,他分得清利弊,当然看得出我要对他做什么。
可他仍走到我面前,就像我最开始让他做的那样,他大概习惯仰望我了。
期待,信任。这都是一旦被破坏后再难还原的珍宝。
缝缝补补无济于事,那就索性摔碎个彻底吧。
“阿药。”
我又喊他。
我今日喊了他很多声,我也说不准,这些呼唤背后有多少迟疑与挣扎。
“阿药。”我说,“先前你暗算姬宣,下毒谋害他,我那时打过你,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也没关系。”
“我帮你再回忆一下。”
我扭响了脖子,下一刻,带有无双之力的一拳擦着劲风挥出,重重砸上袁无功光洁的脸颊!
第364章
趁着他朝后载倒出屋去,我转身去取了谢澄留给我的剑,脚还有点疼,但那是谢澄他们小题大做,我就是断了一手一脚也不妨碍我做自己想做的事,走自己想走的路。
我提着剑迈过门槛,袁无功倒在台阶下,而那两人也当真没走远,姬宣和谢澄呆在院子另一头,维持着一个不能偷听的礼貌距离,可不能偷听不代表他俩睁眼瞎,我把袁无功活生生打出屋,这俩都看得一清二楚。
换平时,我是不会在有其他夫人在场的情况下给一位夫人难堪,天选之人们个个心高气傲,其中袁无功尤甚,要他在另外两人跟前丢脸,真不如杀了他来的痛快。
只见他艰难地直起身,凌乱黑发遮掩额际那道经年旧伤,也遮掩他渗血的唇角,他伏在四方的苍穹之下,天光淋漓,一切腌臜无处藏身,袁无功他当然也能想到,自己此刻在他人眼里,是多么狼狈的模样。
他摇摇晃晃站起,嘶哑地笑了:“怎么,相公这是又要拿我出气?好啊,好极了,我能让相公出气,让相公尽情发泄,这是天大的荣——”
那个幸字没说完,我走下台阶,一脚用力横扫,直接将刚站起的袁无功狠狠踹到一边盆栽下!
这一脚我确实没留力,他背脊与那石头挖出的花盆相撞,发出的响声沉闷得吓人,院内噤若寒蝉,我微笑着道:“阿药,你是不是很遗憾我有这双腿,你早就看不惯它们了,是吗?”
“……”
“这么不耐打吗,看来小秋之前是没跟你一般见识,你的长处不在武力,你偏要跟人家天下第一拳脚相向,是不是不让你吃一次亏,你就永远不懂得收敛,不懂得自省。”
我抽出了剑,大步向着袁无功走去,也就是在长剑出鞘的那一刹那,袁无功眼底的光芒有了一星闪烁,我猜得出他的心思,无非是要赌我不会真的对他动手,他平时老念着我不关心他不爱护他,到了关键时候,又是第一个不信我真的会动手伤他的人。
到处都是矛盾,可笑我居然陪他将这出戏唱到了今天。
“跑吧。”我心平气和道,“我若追上你,是生是死都叫你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