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心累(116)
“……”我跟过去,絮絮道,“太史身体不佳也算人尽皆知,不过没想到竟然差到这种地步,方才可是惊吓到殿下了?我替太史向殿下赔罪。”
夜风撩动姬宣脸颊边几缕从头冠里散落的发丝,发黑而肤白,容颜静美难以描述,他淡淡道:“惊吓倒不至于,不过就太史方才的表现,你有何感想。”
我默了片刻:“就感觉很不容易。”
“何意?”
我感慨万分:“这年头哪怕是江湖骗子,为了挣口饭吃也要使尽全身解数,看这又是嚎又是吐血的,唉,世道多难,人艰不拆啊。”
姬宣似乎微微勾起唇角:“你觉得他刚才是在做戏?”
“难道不是吗?”我大惊失色,“殿下,他胡言乱语,您别告诉我您还真信了三分!”
姬宣笑一笑,没说话。
远处,影鹰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正弯着腰尽心尽力伺候着他家大人,李严调教人确实有一套,这么忠诚的侍卫可不是上哪儿都有的。我不动声色观察着姬宣的表情,耸耸肩,又若无其事续道:“不过仔细想想,大约除了后头他发起疯来那一通话不足以信任外,前面对殿下您的描述却没什么错,宝剑莲花,真是太符合殿下的形象了。”
我还要再拍几句马屁,姬宣开口道:“我倒觉得他后面说的那几句话很值得琢磨。”
他手指在石桌边沿轻轻敲了敲,我勉强笑道:“是吗,我没见过世面,一时被太史那副模样给骇住,没顾得上细听……”
“只要是我心之所向,就一定会成为现实,因为那就是天意。”姬宣悠然道,“你不认为这话说得很有意思吗?”
我低下头,姿态谦恭:“闻人愚钝,不解此话真意。”
“你不解,我也未必明白,不过是觉得好笑罢了。”
姬宣的声音惯来淡然无波,叫冷风一吹,也能激起我一身寒意:“若天意善待我至此,我也就不会活成今日这般模样了。”
我说:“殿下这些年受了许多苦。”
他摆摆手,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耽误,道:“李严确实是有些本领的,无论朝堂还是民间声望也都颇高,若能归顺我们这边,往后当是一大助力。”
我低头不语,姬宣也静默下来,许久,他抬起脸,看向凉亭外的夜空。
不久前还是明月朗朗,现在却乌云密布,半丝星光也透不出来。
“闻人钟。”
“我在,殿下。”
我口气越发恭顺,腰也弯得越发低,哪怕是最挑剔的老古板来我面前也怕是挑不出几处错,而姬宣沉默着,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听他有点固执地:“闻人钟。”
“我在这里,殿下。”
姬宣忽然抬头看我,眼睛瞪着,嗓音高了些:“闻人钟!”
我垂下头颅,平静地微笑着回复:“殿下,有什么吩咐?”
“你没有其他想对我说的话吗?”姬宣压抑地道,“任何话都可以,你不想对我说些什么?”
心头复杂万千,我迟疑着,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抓住姬宣的衣襟,朝他大吼大叫,打也好骂也罢,只希望让他不要再这么看着我。
“眼看着要回春的季节,天气却还是很冷呢。”我轻言细语,“太史大人那边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再起不了身,殿下何不先行回府歇息,若还有其他事,我替殿下转告——”
“看来你是什么都不打算跟我说了。”
话语突兀遭到打断,我惊异地抬起头,姬宣甩袖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凉亭,快要走出那个转角彻底离开前,他停下步伐,冷声道:“与其挖空心思装聋作哑,不如多想想你自己的事,什么叫他的在你这里,你的又在何处……闻人钟,你同人交换了什么,你把什么东西给出去了。”
而姬宣也没有那个听我支吾的准备,说过这话,他嗤笑着,身影从回廊另一侧消失了。
“…………”
我在原地久久地望着姬宣离去的方向,直到一团积雪从枝头滚落至地,我才面无表情走向李严的卧房,径直推门而入,李严闭着眼躺在榻上,已看不出不久前的疯魔,而影鹰正跪在一边,拿热毛巾擦拭他的面庞。
一见我进来,影鹰立刻警惕地站起来:“大人睡了,你有话之后再——”
“出去。”我冷淡地道,“我有话同李严说。”
影鹰登时绷不住神情,他上臂肌肉绷紧,满脸怨憎地盯着我:“大人已经休息了!你还要怎样来害他,这次也是,大人肯定是为了你的事才变成这副模样,也不知道你这样的宵小是用了什么手段欺瞒大人,我是绝不会——”
“李严。”
我说:“管管你家小孩儿,或者你比较希望我亲自动手?”
男人愣了片刻,旋即恼羞成怒,然而没等他再次口出恶言,榻上虚弱的白发太史就支着上身坐起来,捂着嘴低低咳了两下,李严哑声道:“影鹰,不得对神使无礼,出去。”
影鹰顾不上我,回身跪在李严身前,焦虑道:“大人,您的身体……”
“我有数,你去替我准备礼物送去二殿下那边,今日在殿下面前失礼了,告诉他日后定当当面赔罪。”
李严不住咳嗽着,面色无比苍白,之前吐的血抽走了他全身上下所有鲜活的色彩,我也明白气血不足是什么糟糕滋味,算是同病相怜,勉强攒出些耐心等李严交代,忽略影鹰不时向我投来的饱含怨恨的目光,待影鹰彻底离开后,我才在桌边坐下,也不看李严,直接道:“你知道了多少。”
李严掀被吃力地下床,踉跄着到我身边坐了,疲惫地出了口气,道:“给神使添麻烦了。”
“是啊,你确实给我添了很大麻烦。”我下巴微抬,漠然道,“所以你都知道了些什么,全部说出来。”
他又低低咳嗽两声,说:“之前未得神使应允,李某从未有过僭越之心,天眼更是不敢窥探大人半分,刚刚……刚刚,我总算明白,为何凡人不可直视神佛,妄图接触高位境界,只会遭到反噬……”
“不要讲废话,我只关心你看到了什么,知道了多少。”我脸色僵硬如冷铁,“等听你讲完,我再来考虑怎么处置你。”
听见这样杀意沸腾的话语,李严却笑了起来,没笑几声就开始咳嗽,单薄脊背颤抖犹如筛糠,好一会儿才缓过劲,他手背擦去自己唇边溢出的血沫,明明身体状况恶劣到当场暴毙都有可能,面上偏笑得春暖花开,他这作态莫名让我想起袁无功,心中的不快又重了一层,我慢慢道:“李严?”
李严含笑凝望我,赶在我耐心告罄前一刻,他曼声道:“我看见一个人死去,又活过来,尸体载着不相容的魂灵奔波劳命,神使,你说人怎么可能既生且死,那样的混沌在世上每存在一日,都必定要面临无数风险,付出巨大代价。”
“我还看见镣铐从混沌里延伸,由三根高耸入云的柱子钉死在大地,彼此束缚,彼此牵连,互相阻碍,互相追逐,却也正因此,那样不稳定的混沌才不至于立刻崩溃,不如说镣铐本身,也成为了混沌的一部分。”
“真的是非常奇妙的画面啊。”
唇角微抬,我十指交叉撑住脸,口里轻轻道:“啊,还有呢。”
这一刹那,我终于明白我当日初见李严时,在他身上体会到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李严瞳孔中流转着万古星辰的轨迹,那枯槁面貌也不能遮盖其光华,他看了我一会儿,又笑了起来。
那笑容,仿佛怜爱,仿佛怜悯。高高在上,无喜也无悲。
就和主神一样。
“还有……”他语速越发的慢,吐字也变得含糊,“有人一直在等你,一直,无论何时,都在注视你,都在等待……”
“……要尽快去见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