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心累(252)
“笑话我。”他疲惫地道,“那就笑话。”
“我笑话你做什么,你了不起啊,我真恨不得给咱们殿下搬块贞洁烈夫的牌坊来,谁见了你不得感慨一句用情至深,可惜谁都能见到你这副模样,就是相公见不着,可惜,可惜啊。”
姬宣很轻地弯了弯唇角,待袁无功阴阳怪气告一段落,才道:“给我拿个苹果。”
这回轮到袁无功沉默,他看了眼摆桌上的新鲜果盘,居然真的递了个红艳艳的苹果过去,姬宣喘了口气,勉力将它握在手心,瘦得贴骨的大拇指来回轻轻抚摸着。
袁无功:“不削皮?”
姬宣:“不吃。”
椅脚噔的声稳稳落回地面,袁无功又开始上下打量姬宣,他冷不丁道:“你是真想死?”
“怎么可能。”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姬宣摸着苹果,似是一时忘词,连那对深嵌在凹陷眼窝里的珠子都凝固了般一动不动,他恍神很久,那把较之过往单薄不少的脊背犹如弓满弦断,在突兀地一震后,他便捂着嘴唇重重地咳嗽起来。
歇过一阵,姬宣说:“我也不知道。”
“你来药王谷有何目的?”
“……”
“我不太愿意往那个方向去想,但殿下,宣殿下——你应该不是奔着复活死人的秘方,才千里迢迢特意来这里吧?”
作者有话说:
殿下前究竟能不能加字我这两年也没有太弄明白,但这篇文从一开始就写过宣殿下,就暂时在这里这样写吧。
第261章
在这句问话后,房间内久久无人开口。
姬宣不回答,袁无功不追问,而我就在漫长的沉默中,体察到自己呼吸停滞后的窒息。
无论姬宣的回答是什么,那都不是我想要的。
这也不是我跟来此地,希望了解的话题。
一方窄小的天光下,那纤细到随时会断裂的发丝在枕边摩挲出沙沙声响,只见姬宣偏过那颗无力的美人头颅,拉长的颈线将命门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外,他拢着不该出现在夏日的厚重被衾,长久地靠在床头,凝望窗外静谧的午后。
“是。”姬宣平淡道,“我正是为此而来。”
袁无功快速眨了眨眼,笑道:“那就说得通了,我还在奇怪呢,穷乡僻壤有何价值能请动金尊玉贵的摄政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说着他站起身,背着手在房中慢悠悠绕着圈:“十腹之子,合以赤胆忠心,可保人长生不老——可使人起死回生,兜兜转转绕来绕去,殿下,你这可是又回到原点了。”
“你想错了。”
“我哪里想错了,你不是来药王谷确认这道秘方吗?毕竟当初寒山真人在事成前夕功亏一篑,你对秘方的可行性有所怀疑也很正常。”
“是,但你想错了。”
袁无功停下脚步。
很快他转身看向床上的病人,在三位天选之人中若单论武力袁无功绝不算拔尖,他的非凡绝不体现在莽夫之力,可姬宣病重至此,但凡袁无功一念心起,就能轻而易举将其就地斩杀。
姬宣对此应当心知肚明,可他依旧望着窗外,手里也依旧握着那个苹果。
“我是来确认这道秘方是否真的存在,但和你想的不一样,我不是为了复活谁而来。”光从姬宣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心绪上的波澜,只有他拇指指腹不住抚摸着掌心艳红的果实,他道,“死者不会复生,我从前这样想,现在也一样。”
“那若秘方真的存在,也确实可行。”袁无功意味深长地道,“若真是如此,你当如何?”
“要想做到长生不老起死回生,在十腹之子赤胆忠心外,究竟该怎么利用这些收集起来的祭品,秘方上会给出相应的记载,而若世间真的存在让死者复生的禁术……”
姬宣顿了顿,倦怠地道:“有生之年,我会用尽一切办法,让它永不能重见天日。”
“因为它要求的代价太过惨重?”
“是。”
“因为它一旦真正现世,就会在朝堂江湖搅出蔓延百年的腥风血雨,就如谢从雪所做的那样?”
“是。”
“不止于此吧,哈哈,姬宣,你以为这样简单的理由就能说服我?你到底在想什么,在恐惧什么,你以为我不清楚吗?”
那刻意抬高的嘲弄笑音中,袁无功的恶意甚至不屑于隐藏,他唱戏似的拖着余韵,意犹未尽,将一只垂死挣扎的耗子逼进角落,猫总能从这样的行径中得到快乐。
可惜姬宣并不能对他的倾情表演提供相应的回馈,姬宣就像没有听见袁无功说的话,连眼睫也不曾有半分颤动,那对黑得不透光的眼珠就更不用提,它们仿佛早已忘记转动。
“为自己找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真有意思……都到了今天,殿下,你也还是说不够谎话啊。”
又过了许久,久到我怀疑姬宣是不是已经化作了雪原上冰封的雕像,姬宣忽的重重闭上双目,他哑声道:“那你呢,你来见我,你又是抱着什么打算?”
“这还需要问我?我当然是来看大夫人,上次同你见面还是在黑风岭,隔了这么几个月,我来看看你。”
这话情真意切得极其虚伪,姬宣听了偏偏笑出声,他笑过紧接着便是咳嗽,这都快要成了他身上某种难堪的定式。姬宣断断续续道:“我现在反而觉得,你其实是个很诚实的人了……这世间就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
袁无功夸张的神情登时阴沉下来,姬宣则完全放松下来,他精力实在太差了,似一盏在风中摇曳的微弱烛火,又靠着床头歇了会儿,才慢慢地道:“人活一世,就只有一世,凡事寄希望于邪门歪道,生命的可贵从何体现?无论如何……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应该存在那样的禁术。”
袁无功冷漠地道:“姬宣,你这辈子究竟杀了多少人,你自己数得清吗?生命可贵,这四个字是你能说出口的?”
“数不清,所以你说得对,我是最没有资格说这种话的人……冠冕堂皇,还有呢?”
“道貌岸然。”
“道貌岸然,对,你又说对了。”
“……”
“还有呢?”
袁无功没有再接下去,只道:“即便你此刻死了,也见不到相公。”
姬宣道:“……”
他张开口,却没能说出话来。
袁无功似乎还有未尽之言,可他愣住了。
瞬息,他的眼睛微微睁大。
那就像是自无底深渊中亮起的两点光,最开始只有星子大小,渐渐的它们变得越来越明亮,燃烧得越来越剧烈,星子就不再是星子,而是自九天外坠落,扭曲了形态的高阳。
“你听见了吗?”
“什么?”
“声音,就在刚才,就、就像这样——你听见了吗?!”
能支撑到现在,同袁无功说上这么多话,姬宣的身体显然已经到了极限,他犹如在梦中,说不清是茫然还是迷离,亦或是对这红尘种种全然不顾,尽管袁无功陡然间表现得那样焦躁,他也只是静静看着,苍白面容难起红晕,干涸心田再无春流,然后姬宣道:“那是什么声音?”
“就像这样,喉咙,喉咙里面轻轻发出来的喘息,你听啊,你听不见吗?!”
“没有,我什么……什么都没听见……”
袁无功不耐烦地啧嘴,当着姬宣的面,他堂而皇之在房间里翻箱倒柜,乒乒乓乓,箱子柜子抽屉全都敞开,东西被打翻得到处都是,他又轻巧地跃上房梁好一通摸索,脸都被天花板难以打扫的灰尘蹭脏了也不罢休,袁无功又跳下来,毫不犹豫地跪在地板,侧着脸检查那些人根本钻不进去的角落——
“你在干什么?”
“闭嘴!”他齿关打撞,目眦欲裂,喉头发出抖抖索索的神经质笑声,“既然你没有听见,那就说明他不是来找你的,他是来找我,他是来见我的……不在这里吗?那是在床下,我知道的,躲猫猫最喜欢躲在床底下了,大家都这样玩儿——我已经看见你了!”